风雨如故,天光渐亮,洞里从漆黑一片中隐隐透出轮廓来,木炭烧尽的暖意不曾散去。
对于农家的很多人,这一晚都是难以入眠之夜。
田猛死去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农家,三十六路农家子弟开始向东郡集结而来。不用多想,召集他们的理由必然是刺杀鬼谷纵横,替老田猛报仇。
风口浪尖上的两个人,此刻难得清闲。
两个人早晨醒来之后分头行动,卫庄呆在原地闭目运功,盖聂掩藏好洞口之后离开了小半天时间。他回到山洞的时候,卫庄刚刚好睁开眼睛。
卫庄看过去,盖聂手里提着竹筒砍成的鱼篓,发梢还带着湿气,就知道他这个师哥洁癖的毛病犯了,一大早跑去溪水里泡过,可能在那个时候顺手捉了两尾鱼。
盖聂重新起了火堆,穿好鱼架在火上炙烤:“烈山堂已经搭起灵堂,今天农家六堂的人有四堂的人都已经出现。”
卫庄屈伸着手指:“我听说,农家这一代除了朱家,值得留意的人只有一对姐弟。”
盖聂看向卫庄:“你说过,田猛有一个弟弟,还有一双儿女。他的死去,烈山堂将由谁来接任?”
卫庄:“我听说田猛的女儿是农家难得有头脑的人,可惜身体不好不曾习武,在田猛还有个颇有能力的兄弟这种情况下,她没有掌舵的机会。”
盖聂接着他的话问:“你也说过,田猛还有个儿子。”
卫庄冷哼道:“在这个时代,或许很多本该拥有继承权的人,正是因为这个头衔而失去了活下去的机会。”
盖聂对此居然完全赞同,他想起了曾经在帝国短暂接触过的另外一位帝国公子。他翻动着烤熟一面的鱼,接着说下去:“这还只是烈山堂内部的权利角逐,对于整个农家而言,还有侠魁的位置悬而未决。”
卫庄冷笑道:“目光短浅之辈,一个侠魁的位置,就能驱赶着他们去别人想让他们去到的地方。”
盖聂并不赞同卫庄的评价:“小庄,我们也曾经……”被成为一个强者的命运驱使着。
“不一样。”卫庄忽然打断他,他的眼睛闭着,白色的睫毛与白色的眉毛低低地垂着,让人看不真切。他又用很慢的一种语调,说:“不一样。”
盖聂看着他,目光在光线不明的洞穴里显得很温柔:“小庄,你的伤势如何了?”
卫庄的伤势当然不要紧,他与盖聂同属鬼谷派,有鬼谷吐纳术的辅助,同样拥有着强悍地恢复能力。
农家局势胶着,因为鬼谷纵横在田猛死前造访神农堂的风言风语,烈山堂与神农堂被推到针锋相对的地步。为求自保,朱家不得不化被动为主动,势必拿下侠魁的位置。一时间,各路人马纷纷瞄准押送荧惑之石的帝国军队。
盖聂难得没有出手,沉默着注视着烈山堂的人阻截秦军的押运车队。
卫庄与盖聂并肩站在山坡:“先是钓鱼,再是各路人马轮番出动:田虎、田仲、朱家、典庆、那个刀枪不入的女人、追风箭、楚国的两个丧家之犬、还有一个哑巴,加上一个‘阴柔无骨、肝肠寸断’的赵国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卫庄的语气轻快,丝毫没有替人担忧的意思。盖聂抬头望着山坡树木遮掩的地方:“刚才,我留意到罗网暗号,他们在传递消息。”
卫庄收起笑意,皱起眉,用一半漫不经心一半厌烦语气说:“这早在意料之中,一个无孔不入、一个如蛆附骨。你说,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么?”
盖聂低着头,看见秦国的白袍小将苦战田虎手下,已经渐渐流露败象:“隐秘卫只忠于帝国,而罗网的赵高,恐怕心思不止于此。”
卫庄挑起眉:“你在同情他?”
盖聂没有说话,卫庄很了解他,因此也必然知道他不会在此时出手。
卫庄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师哥,你该知道,你救不了所有的人。”
盖聂略微转头,看向卫庄:“小庄,我只是做想,帝国意图使得农家内斗而湮灭农家的同时,也暴露了咸阳被人窥伺的事实。”
卫庄低声笑起来:“你说过,这个庞大的帝国,因为一个人而存在。现在他还没死,已经是鱼目混杂,各有心思。师哥,你说嬴政到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没有?”
盖聂还未答话,战局已定,追风弧箭浑身染血,被田虎的手下的剑穿身而过,吐血再无动静。
盖聂目中带着惋惜。
卫庄评价道:“作为一个棋子,他得罪了长官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会被用来送死。而他最终会不会真的死,只取决于一件事——他,是不是足够的强。”
盖聂正要说话,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望向山路另一头的红袍楚将,转了口气:“或者,取决于他对于别人是否重要。”
卫庄斜睨了他一眼:“戏看完了,我们走吧,师哥。”
夜幕降下不过转瞬。
盖聂站在山崖的局数枝干上,山坡下面是秦军临时驻扎的大营,巨大的火把驾上绑着浸满动物油脂的火把,灯火通明,目标很大。他并不打算潜入,而是单纯地在盯紧一个人。
夜风吹拂而过,他脸颊边的长发微微拂动着,长长的粗布长衫也做风中摆动。在漆黑的夜里,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
盖聂总是有这种能力,在他想要的时候,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风过后,他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微微转头,果然看见树梢上很近的位置,出现了另外一个人人。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和他不一样,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他的存在都让人无法忽视。
盖聂低声问:“荧惑之石被阻截了?”
卫庄的声音传来:“魁隗堂的那个女人用手段控制了楚军的一个丧家之犬,现在不过是狗咬狗的一场戏。”
盖聂低下头,看起来在思索。
卫庄斜着看了一眼他的剑:“有一个人,还是你的老熟人。”
盖聂抬起头,用微微疑惑的眼神看着对方。
卫庄十分享受这样的时刻,他故意轻轻笑了几声,才慢慢说:“农家的巨阙也来了,看来这一次帝国是希望这里的水越浑越好。”
盖聂转回头去,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影子从秦军大营的营帐阴影处溜出去,踩踏过荆棘遍布的树林,往黑暗深处跑去。
他说:“来了。”
卫庄愉悦的声音响起:“如果这个人有脑子,用脚想也应该知道在影密卫的监视下他跑不出去。帝国的军官都是这样的蠢货了吗?”
盖聂看着草丛被踩踏倒伏的方向,树丛间很快又人影闪现,那是影密卫出动的信号:“我们只用跟着他,就能知道章邯最想找到的是谁。”
卫庄却在这时看向盖聂:“今夜,或许会有一战。”
盖聂再次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卫庄。
卫庄用懒洋洋的语气说:“几只老鼠,还不需要纵横联手。你身体不适,不必出手。”
盖聂一怔,竟然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确有难言之隐,清晨起身的各种不适与痛楚全靠强自忍耐。常年以剑为伴,他并不擅长表露情绪,更不会像别人示弱,没想到脚下的虚浮还是被卫庄留意到了。
卫庄仔细看了对方的僵硬的神情,居然在那眼里看见罕见的郁闷,心情好的一瞬间像是听到了帝国覆灭的消息——天底下能让盖聂失控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少到他很多年来一直尝试却从来没有成功。
盖聂只用了一息,就把涌上来的那种热度强制压回皮下一厘的位置。对于无法回答的问题,他认为还是直接跳过最好,所以他若无其事对卫庄点点头:“走吧。”
这一日在很多人眼里或许很长,但在一个抱头鼠窜的懦夫眼里就显得过分短暂。
白屠历尽千辛沿着约定好的记号终于找到了曾经与他约定好的那个人,自以为看到了希望,对着身穿铠甲带着面具的男人倒头便拜:“惊鯢先生,那一定要救救我!”
卫庄对于像白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今天实在很意外。在惊鲵出手杀掉一个尾随而来的影密卫之后,他知道这个人又捡回了一条命——即便自己不出手,盖聂也会出手了。
“你被跟踪了。”惊鲵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他的剑已经指向抱头求饶的白屠,江湖上的人都应该知道,只有死人才是能够保守秘密的人。
白屠几乎吓死了,磕头道:“别杀我!惊鲵先生,我可以为罗网效力,以后我就为你卖命!”
救下白屠并不是盖聂的本意,他们是为追寻田猛死亡的真相而来,但以他对盖聂的了解,能顺手多救一个人他绝不会不救,尤其是这个人或多或少还知道一点儿别的东西的时候。
卫庄冷笑着看着罗网天字号的杀手,惊鲵,声音带着一点儿期待:“惊鲵,越王八剑之一。我们见面的时间似乎比想象中快很多。”
无论是谁,在面对纵横双剑的时候,都不免会产生压力。
惊鲵手中的剑气溢出,在天下名剑中,越王八剑亦正亦邪,从一开始就沾染了血腥杀戮的气息。
这样的气息让卫庄兴奋起来,渴望一战的愉悦在那一刻让他的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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