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亲王打量着眼前的贾赦,这人现在还不上五十的年纪,穿戴也合身份,虽然不似二十年前那样长身玉立,倒也还有些气势。只眼里的沧桑却如八旬老翁般,透着看成破世事的平静,不复年轻时自信与张狂。
再对比一下自己,忠顺亲王苦笑了出来,当年日思夜谋,只以为坐上那象征着权利的宝座,才不负此生。谁知道在别人眼里,也不过只是一场历练。凡尘匆匆几十年,在别人眼里竟只是刹那芳华。
“你我也算是自幼相识,那个不过是个奴才,怎能与你相比。几年不见,你倒越发小家子气了。”忠顺亲王顺口答音,想着与贾赦拉近些关系,才好说下面的话。
贾赦却暗中把心提得更高。他自己本就被人看成了眼中钉,千万不能让人发现自己又与忠顺这个肉中刺搅和在一起,那才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何况他自己这里不敢确定,可是忠顺亲王那里,贾赦百分百地敢保证,一定有当今的锦衣卫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说不定用不到晚上,当今就能把他们两个的对话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贾赦还是保持着一脸的谦卑:“臣不过是一纨绔,可不就是小家子气些,怎么敢与亲王这样龙驹凤雏相提并论。”
忠顺却不在意地道:“当年你也是与我们兄弟一起在上书房读书的人,年轻时也一起在京中搅起过风浪。那时谁提起贾家大爷,不得说声是个人物。谁料想居然窝在自己家里二十年,年轻一辈怕是不知道你的英名了。”
贾赦小心地看了忠顺亲王一眼,这个人有哪里不大对劲。原来两人相遇,不是横眉就是瞪眼,这一次自己已经出手打了他的奴才,给了他一个小小不言的借口,他却真的与自己话起了当年,却不乘势发作自己。
难道这位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争得越凶死得越快?还是说他想着借此试探自己手里是不是还有可借之力,觉得先义忠亲王已死,当今恨不得除自己而后快,想着拉拢自己?
越想越心惊,贾赦说出口的话也就越加谨慎:“当年臣也是少不更事,轻狂自傲。自从先父教训之后,又有遗命在身,再不敢知出格之事。”听着没,现在老子天天只做缩头乌龟了,出格儿的事儿不敢干了。
忠顺亲王自是听出了贾赦话中的戒备,思及自己与贾赦原本就是敌对关系,人家防备着自己,怕自己给他下套也是正常的。
可是天地良心,自己现在可真是一心与他求和,好了了身上的因果呀。
忠顺亲王就笑得越发和善起来:“说起来当年谁不是年少轻狂,谁没做过几件荒唐之事?不说当年,就是现在京中谁又不知道我就是一个荒唐王爷,最爱养小戏子,好娈宠的。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人人知道你最爱的就是丫头与古董。”
说到最后,忠顺亲王一个没控制住,还是带出了些讽刺,就如年轻时一定要把贾赦压下一头一模一样。两人都察觉到了,不由得目光一对,少时又都是一笑。
再多的生疏,再多的敌对,再多的恨意,也让这笑给冲散了些许,忠顺亲王乘机道:“你是怎么搞的,竟然连自己家都把不住了,还让人把你的名声弄得如此不堪,更是传得京中尽人皆知。要不是今天看到你踹人,我还以为你这些年真的修身养性、万事不上心了呢。”
贾赦也就摇了摇头,说出的话也多少带了些温度:“可不就是把不住自己的家。从那年出事之后,若不是我父亲拼了命得个救驾之功,我的小命在与不在都两说。没两年我父亲就去了,在我们老太太眼里我就成了害死父亲的罪魁祸首,看都不想看我一眼。这就让我住到了东院,把个正堂让我那兄弟住了。家也是让他媳妇当了。”
这些事忠顺亲王也是知道的,当年贾代善怎么得了救驾之功,他更是知之甚详。可是他更知道,自己必须了了与贾赦之间的恩怨,才能再说其他。
因此忠顺亲王对贾赦道:“当年太上皇都没计较,再说你父亲本就是京营节度使,护卫太上皇的安危也是他的份内之事,你们老太太凭什么要怪到你的头上?”
贾赦只说:“当年臣不懂事儿的地方太多,父亲几次教导都没能扳过来。父亲去后,臣自己也时时自责。”
忠顺亲王却摇了摇头:“你自责也好,你们老太太看你不顺眼也罢。都是你的家事。这国法总在她一个老太太之上,世间的礼法也不是她一个老太太说改就改的。”
贾赦越发觉得忠顺亲王今日太过奇怪,只听他说,不肯再轻易答腔。忠顺亲王无法,只好自己继续说道:“按说这样的事儿,倒是民不举官不究。可是你们家里毕竟也是勋贵,凡事看着的人多,学样儿的也不少。这就成了国家法度所关了。”
贾赦还是不接话,只自己接过茶博士送上的茶,慢慢地用盖撇去那浮着的茶叶,轻吹一下,小心地啜了一口。忠顺看着着急:“你从来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人,只要你点一下头,我就安排人直接御前奏请,让你府上正本清源,如何?”
不如何!
贾赦都想骂人了——若是到这句话之前,人家还能相信贾赦与忠顺亲王只是偶遇。等听了忠顺亲王这句话之后,不觉得他们两个已经勾搭到一起了才怪?要不忠顺亲王能这么主动地替他分忧?!
再一想身旁不知道哪一个就是锦衣卫所扮,正听着自己与忠顺亲王的对话,贾赦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着忠顺亲王跪下了:
“王爷,臣年轻之时,有不明白事理之事,有对王爷不敬之处,让王爷多年来不能释怀,还请王爷明示。不管王爷觉得臣应该如何赔礼,臣都尽量让王爷满意。只请王爷不要插手臣的家事。”
忠顺亲王的好心,就这样让贾赦给一点不剩的扔了回来。什么叫好心当了驴肝肺,什么叫热脸贴了冷屁股?只看现在的忠顺亲王就知道了。
人家忠顺亲王也已经站起来,自己亲自把贾赦往起扶:“好好地说着话,怎么倒跪起来了?快些起来,我也不过是觉得替你不值罢了。”
贾赦就着他的手也站了起来,不过向着忠顺亲王的态度显得更加恭谨,那头低得不能再低:“多谢王爷关心,臣的家事,臣自能处理,不敢劳王爷费心。现在时辰已经不早,臣出府之时,家母还在病中,臣也该回府去探看一下才是。”
你出府的时候,你母亲就病着呢,你还能这样慢条斯里的四处闲逛,还能坐在这里与自己聊这么半天的天?现在是不想与自己说话了,就说你母亲病了?!
依着忠顺王爷往日的脾气,听了贾赦样的理由,不说一蹦八尺高,也得对贾赦骂上两声,再找他点儿不自在才算完事。可是现在的忠顺亲王还是笑呵呵地对着贾赦道:
“即是你家老太太身子有恙,那是该好生去瞧一瞧才是。只是你家里能请得到什么好太医?不如我让我府里的长吏,去将我府里常用的太医,送到你府里给老太太诊治诊治如何?”
有鬼,这里头一定有鬼。贾赦心里无比确定,眼前的忠顺亲王绝不正常。自己还是早些离他远远地,别让当今现在就收拾自己的好——自己今天才是重生的第二天,还没好生过过日子,更没把上一世自己受的那些窝囊气还回去,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贾赦向着忠顺亲王打了个千:“多谢亲王惦记着,我母亲也不过是些陈年的老病,那个王太医多年来都给我母亲诊治,也颇为效验,就不劳动王爷相熟悉的太医了。”
忠顺亲王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想着与贾赦缓和一下关系,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这人也太谨慎了,怎么窝在家里那么几年,就练成了这份功力了?
不过他还是不愿意轻易放弃:“即是你觉得那王太医给你家老太太诊治得好,那也就罢了。只是我即是已经得知了,就该让人去府上探一下老太太之病。”
贾赦都快哭了,这人是怎么了,原来不最是心高气傲吗,自己两次三番地驳了他的面子,怎么倒还想着去看老太太?难道不光自己重生了,这位也同样地重新来一回?
贾赦狐疑地看着忠顺亲王,小心地问道:“王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忠顺亲王不解地问:“我自来没出过京,什么叫什么时候回来的?”
贾赦看他神情,倒不似在装样,心下更加画魂——即不是重生的,那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向自己示好?
与贾赦有同样疑问的,还有接到了锦衣卫报告的当今。看着忠顺亲王一个劲地向贾赦示好,而贾赦却一点儿也不肯接他的话茬,甚至不惜自己告诉忠顺亲王,自己是不顾贾母生病还在街上闲逛。
这忠顺怕是真有些问题呀。当今看着桌子上的那几张纸,摸着自己下巴微微一笑:这个红楼世界,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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