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降临之前的一夜, 糯糯睁着眼睛熬到月上柳梢,想到这或许是他来这世上的最后一趟, 那些他尚留在这世间的微薄惦念便搅和得他不能安睡。
他想念他的娘亲, 给过他庇护与爱怜的娘亲。
娘亲忌日还有一月便至,自己却只能在这荒山野林中等候生死大劫。能不能回去祭拜她,或者与她泉下相遇,犹未可知。
未知是最叫人无力的事。
霍潜在歧山之上,在糯糯独居的小屋之中打开手中的一个木匣子。“嘎吱”一声, 露出满满当当一匣子猫眼大的圆镜。这些东西原本被白止妥帖地收在房内无人敢动, 但他如今不在,就被半夏这小猴子拿出来谈好新娘子。
霍潜随手拿出一颗, 将灵气注入其中,便见一黄一白两只猫偎在一起。姿态亲密,是糯糯母子。大猫给小猫舔毛,拉得小猫的头皮一阵阵发紧, 两只圆溜溜的猫眼都变了形。
这一箱子圆镜不仅可以存像, 还可以传声。
“娘,娘,我头皮都被你舔下来了。”小猫被狂风暴雨一通舔,舔得蔫蔫的, 企图往大猫的肚皮底下钻。被大猫叼着后脖子拖出来。
大猫变成人形不让他钻肚子, 又拿了棉花给他擦耳朵:“你太脏了, 不弄干净要生病的。我们糯糯还要健健康康长命千岁呢不弄干净点怎么行, 乖一点, 别跑。”
小猫垂头耷脑,和所有被敲打按时吃饭定时洗澡的小朋友一个不情愿的样。耷拉着耳朵企图逃出他娘的掌心:“不干净也能长命千岁。”
“是是是,弄完给你吃小鱼干。”当娘的抓着猫耳朵,手上动作不停。
糯糯咂咂嘴,乖了一会儿。不久又抖耳朵,可怜兮兮要逃:“痒,我不要掏了。”
“不掏了不掏了,嗯,乖。”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掏耳朵的动作半点没停。
“唔……”
“不掏了不掏了,怎么这么烦人的,是不是啊糯糯。”
“咩……”
“嗯,娘亲真烦人,不掏了不掏了。”
“喵……”
“嗯,不掏了不掏了,来,换一只。”
……
圆镜里皆是家长里短哄小猫的琐事,登不得大雅之堂,却自有一份温情脉脉在里边。全然看不到怨怼与薄待,仿佛这两母子的一生一死从未产生过半分联系。
要不是糯糯的娘亲惯是怕糯糯生病,话里话外透出想要他健健康康平安一生的意味,他都要怀疑子生母亡的事是否存在。
霍潜自跑了媳妇后,难得抿出点笑模样。心道别人家娘亲捧在心上的孩子,不该到了我手上却被轻慢。
这段姻缘能成,本就是糯糯出力良多。若是将来找着了,是因着我的无心之失叫他留信出走,我该让着他点才是。
………
他最惦念的娘亲之后,便是他的父亲白止。
所谓求不得,便放不下。
糯糯一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心道血脉相连。腹中这个还没与自己见面,就已然叫自己惦念不已。
怎么他那爹爹就始终不给他好脸色,待别人家的猫儿都比自己亲厚?
想必现在见不到自己,正在歧山逍遥快活,余生都能更心宽安乐些。
霍潜挑出一枚圆镜,举高,昏暗的烛光穿过水晶一般的镜体,仿佛若有金光流动其中。
一般的圆镜是透明的,加了不同的功能才有颜色。金色,代表誓约。
霍潜注入灵气,于其中见到了他曾经心心念念想见的岳丈大人。他生得挺拔正派,却是趴在床边一副三天三夜没有闭眼的落魄样。看角度,圆镜在床的上方。
霍潜正好奇,孱弱的女声响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应是在圆镜后方:“我要你立誓,不许伤害孩子。”
“这孽子害你不能善终!”白止眼中一片红血丝,暴喝,吓得同样不见身影的糯糯发出细弱的叫声。
“你看他,吓哭了。”女声越发无力,带着哽咽,“他还那么小,眼睛都睁不开。我怀胎两月为你生下他,想着他是你我之子,你却要摔死他。我为你生的孩子,不该被你如此轻贱。”
“辛夷……”
白止落下一滴泪来,“我这两夜以为你熬不过去。孩子太凶,你执意生下他,你下半辈子怎么办?我只求你无病无灾,你却负我害我。”
“既已有了他,我自当以命护之。”辛夷声音孱弱,却刚柔并济步步紧逼,“即便我熬不过今夜我的亡灵也会一直看着你。你起誓,若弑子,亡妻辛夷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白止依了她。
“你再起誓,若我活不到我儿十五岁成年,你要抚养他。”
她似乎料到了自己一死,这孩子一出生就要手刃亲儿的男人会把儿子赶出家门。
白止又依她:“我定会照管他至成年。”
辛夷又要他起誓:“你以后也不许将我身体的事告诉孩子。我的身子素来孱弱,与他无关。”
小猫咪砸吧嘴吃奶的声音传来,一同伴随的还有辛夷的喟叹:“我族已隐居,他便不需要知道什么百尾猫的事。我只要他做一只无知亦无忧的猫精便好。他养在你眼皮子底下我就放心了,纵使养得比别家的小猫蠢笨些也无妨……他不知道,便不会猜到他生来的霸道之处;不知道,便永不会为我的事落一滴泪。”
一段细瘦的手腕出现在画面中。辛夷一手抚上丈夫的面颊,为他抹掉泪水:“莫哭,你与孩子随便谁掉一滴眼泪,都是要心疼死我。”
白止握住她的手,背过身去不叫她看见自己的脸,抖着肩膀咬牙道:“辛夷,你待我太狠心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待我太狠心了。”
霍潜烫手一样把圆镜收了。辛夷三次要求自己的丈夫以她九泉下的安宁起誓,他听得毛骨悚然。
他自小无父母,又无子嗣。自决定与糯糯厮守,更认定了自己此生都不会有子嗣。他从来无法体会这如千丈山万丈水一般厚重的来自血亲的关爱。
如今一看,将自己对糯糯的心意摆出来一称,煞是自愧不如。
他在辛夷面前,仿佛一个窥探别人家的外人。不敢多看,唯恐亵渎。
他将这枚圆镜放回,只敢再挑些普通的放在手心掂量,预备以后再看。岳丈大人悲戚的言语仿佛还在耳边。其中蕴含的不甘与愤懑难以忽视。
我近来先山上山下两头寻,等快到他娘亲忌日便在此地守着吧。
他若不是实在脱不开身,定会回来祭拜的。
霍潜这般想着,将匣子收好,起身去将晾晒过的衣被收回,起身去了屋后的小龙潭。
小龙潭是一处温泉。歧山多泉眼,又地广人稀,只要有心大可在泉眼处造屋子定居。听隔壁山雀精说,糯糯当初就是看中了温泉才选的这儿。
霍潜裸脚踏入温泉之中,闭眼勾勒糯糯选了处时时可洗浴净身之地定居的初衷:不要生病。娘亲要我做一只健康干净的小猫咪,她要我不许生病。
他在黑夜之中无所事事,索性泡着不出来。月色皎洁,他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等。
日光乍现也不能叫他摆脱死气沉沉的模样。这个不是鳏夫胜似鳏夫的男人在日复一日的寻觅中,无力感日渐加深。
同时不断被摁头面对惨淡的现实:我原以为我与他是亲亲热热的小夫妻,实则不是;以为有一世可以述说衷肠交心以待,实则不然;以为他爱我敬我坦诚对我,可他抽身如此果断;以为我知他许多,可到了如今才知他父母家世,见他茅庐旧友。
他扭头,借着微光看自己半沉在水中的裸背,看到自己光洁的肩胛骨处没有一丝半点青印的痕迹。
一向冷静自持的霍潜忽而跟个失意的毛头小子一样狂拍水面:这个骗子,他什么都不跟我说,什么都不给我留。
我与他半月恩爱,他竟这么拍拍屁股编个瞎话就把我打发了!他把我当什么?青楼里供他宠幸的花魁娘子?
看上了,就甜言蜜语把我哄上手。一番亵玩,将我家底亲眷全摸个遍,他自己倒是半句话不交代,片叶不沾身。玩腻了,就丢到一边,半点不留恋去找别的合心意小娘子,继续哄来淫玩。
霍潜回想糯糯身上的青印模样,背身在自己肩胛骨上纹了团一模一样的。纹完穿衣,又攥着衣领指尖素白:霍潜你在做什么?你纹这个给谁看?自欺欺人?或者想来日逮住了小骗子好脱了衣服讨他欢心?自甘轻贱。
霍潜气呼呼把印记抹了。
霍潜又给自己纹了一个。
霍潜又把印记抹了。
霍潜又给自己纹了。
霍·不是花魁胜似花魁·潜一早上都在折腾自己。心态也在“他辜负我玩弄我,我定然不能轻饶他”的鬼夫模式和“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本就坎坷,我不应该逮着人宝贝孩子穷追猛打”
的佛系模式之间摇摆不定。
最后衣服一穿把印记遮了起来,冷艳高贵状:待我抓住他,他要是肯乖乖地呆在我身边,我就比照着他娘的心力来疼他。
也算是我敬他娘亲一片爱子之心。
要是再偷奸耍滑玩弄于我……便要他知道偷心骗身不是他一只小猫咪可以玩的伎俩。
玩弄了霍姓花魁娘子的小猫咪在晨光下金光灿灿。昨晚在念过父母之后便是念及枕边人。霍潜想他时,他也正对霍小娘子念念不忘。
他勇敢地走出家门,去往时先定下的山中最开阔的地界,免得多伤及飞禽走兽。
来吧天劫。
糯糯雄心万丈:等过了这劫我就可以回去找阿娇圆谎,过上有事带猫崽,无事睡阿娇的快活日子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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