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四

    霍有悔捡到他的时候,正是修行路途中最为迷惘的时候。业精于勤, 但越到精处, 越是难以再上一层楼。当人止步不前,一年两年乃至无数年都停留在现有的水平难以精进时, 多数会发出这样的感慨:我真的适合我所选择的路吗?

    修习万事拼的不过勤奋与天赋这两者,霍有悔自认他已经靠着前者淘汰了一大批人。但是于天赋一道, 他自认不及别人。越是修行,越是能感到力不从心, 身心俱疲。

    霍潜横空出世, 便成了霍有悔的避风港。

    一心修行的老光混突然捡了个孩子,便生出了十分有烟火气的念头:差不多该培养些别的兴趣爱好了,比如养个儿子玩玩。

    霍潜还没有展露出修行的天赋之前,主业是给霍有悔当儿子玩, 副业才是和师兄们一起修行。常年当霍有悔的小尾巴, 负责在师尊把他提到各位叔伯面前时, 表演书法、算术、射箭、骑马等寻常凡人家儿子的才艺。

    后来他表现出对天地间灵气的超凡吸收及化用能力时,这种除了缺一声“爹爹”别的啥都不少的养父子关系才宣告终结。

    没法玩了, 谁家有个小天才都想着磨一磨铸成一把利剑。尤其孩子在自己走不通的路上展现出非凡的能力时, 他便被长辈寄托了愿景。霍潜, 或许将成为那个代替霍有悔走完漫漫修行路的人。

    霍有悔从懒散修行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又一路扶持着捡来的便宜儿子专注于修行。从那时起,他的身份定位便更远离了“父”, 无限倾向于“师”。

    他身份转换极快, 霍潜却拧了好久才转换过来。

    霍潜, 一个被当老来子养了好些年的小朋友,身上有股子其他师兄弟姐妹都没有的黏糊娇憨劲儿。霍有悔懊悔不迭,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一样粘人的小鬼,入不了天道的法眼。即使修行得快,最后也会陷入瓶颈之中无法度过。

    天道是自然法则,法之一道,向来不容人情。天道是高高在上,天道是睥睨众生,天道是不食人间烟火。

    “飞升光是靠修行还远远不够,你要心无旁骛,心念纷杂之人过不了雷劫。”

    “天道本就无情,若要飞升也需无情才是。你要舍了小情小爱,不要和你的师兄弟们过分亲近,不然飞升之时多有挂碍,容易被天道厌弃。”

    “修行本就逆天,你若再不心灵澄澈无情无心,更不能得到天道的认可。”

    苦口婆心说教没有用,最后还是霍有悔无意中提了一句:“我早晚要渡劫,到时候这黏黏糊糊的小尾巴可怎么办?我若成了,留他一人在山上怕是要哭死。我若不成,没别的原因,铁定就是还留了这么个牵挂,才被天雷钻到漏子劈成碎片,到时候还是留这小崽子在山上哭死……”

    霍潜愣住,一夜改掉了黏糊的毛病,变得端庄稳重起来。他不愿成为师尊的绊脚石,也不想成为那个被飞升的师尊留在山上的小包袱。

    他的目标,从此便只有一个了:潜心修行。

    若不潜心,届时师尊居于九重天之上,他便更是难以触及。

    男孩子的思维简单粗暴,只愿毕生的目标都与霍有悔一致。霍有悔要飞升,那他脑中便只有一个念头:他也要飞升。

    他变得心无杂念,无所挂碍。若不扒开他潜心修炼的皮一探究竟,那他这种一生只追逐一个目标的人可真是最最看破俗事无情无心的。十分合乎天道的口味。

    有天赋的人若是专心起来,那精进的速度直教人人望尘莫及。雷劫到来之时,他甚至还是懵的。但这不妨碍他定心渡劫,他本就是专注到极致的人。

    只是追根究底,他所潜心追逐的“飞升”这颗锲子,还是立在霍有悔这根桩上的。桩子一倒,他的私心便无所遁形。剥开一往无前的皮,露出炽热的充满烟火气的心出来。

    要是他渡劫的时机在霍有悔陨落之后,他那副崩塌的心境绝对会害得他死在天雷之下。

    霍潜于魇境之中看见自己自九重天而下,心中一紧,不由地害怕起来。他知道接下来他会看到什么,他会目睹霍有悔生前的最后一段岁月,乃至目睹他的身死。名为“念”的小花彻底绽开,他的头顶长出了第三朵小花,名为“悔”。

    ——不能再看下去了,猫还没有找回来,不要沉迷幻境,猫还不知道在受什么苦楚。名叫“糯糯”的猫这般全心全意依靠着自己,记挂着自己,我不能在幻境中沉迷幻影虚度光阴……

    霍潜这样告诉自己,困兽一般想要从即将出现的画面中逃脱。他不执一兵一器,以手为刃向前一斩。掌风裹挟着浑厚的灵气凌厉而过,将魇境划开一个大口子。名为“悔”的花苞却没有因他的逃避而停止生长,甚至在他动手的一瞬间便一改花苞状,微微绽开了一些。

    于此同时,他想到糯糯的时候,头顶长出了第四朵花苞。

    霍潜出手之时已然犹如困兽,一门心思找魇境的出路。等到第四朵花苞长出来,他比遭遇雷劫时还懵:这是什么花?这是为谁长出的花?

    他一个迟疑没有进入魇境的破口之中。下一秒就见到完好无损的霍有悔站在自己跟前。

    来不及了,继童年日常过后,第三重魇境“悔”已然展开,而不知通往何方的魇境破口火速愈合。霍潜带着属于第四重魇境的无名小花,薄唇紧抿,直面内心埋藏两年多的恐惧。

    糯糯跟着老树精进入第一重魇境,本以为会看到他那个冷面爹爹或者霍潜或者他早逝的娘亲,谁知道火焰散去后看到的是一片迷雾,以及悠闲走在迷雾中的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一只猫。

    那猫也是黄澄澄的身子,背上和尾巴及耳朵尖上的毛从根到尖呈现一种从蜂蜜色到黑色的渐变。他们都是湖绿色的眸子,圆脸大眼睛。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她比糯糯还要更大只,身材也更浑圆一些。

    糯糯:喵?

    老树精带他之前,明确说过进入魇境的先兆是见到自己最牵挂的人。进入魇境之后,也会陆陆续续遇到自己的心结之所在。

    魇境会把人一切的负面情绪放大,挖掘人心底深处积淀多年的心结,将血淋淋的过去扒开在猎物面前。更有甚者,会扭曲现实与猜想,将猎物心底深处的恐惧猜想与现实结合起来呈现。虚虚实实,要的就是将不堪的过去酿成更为恶臭的苦酿,再逼着人咽进去。

    糯糯已经做好了在魇境中和冷面爹大打一架,和娘亲再来一次别离,或者目睹霍潜出轨???的心理准备了。

    不料出现一只从未见过面的猫,那猫还没个好脸色,一看到他们就甩甩尾巴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

    老树精摸摸他的后脑勺:“傻孩子,障眼法是盾,魇术是矛。魇境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怎么舍得带你进自己的魇境呢。”他把糯糯架在脖子上,喜滋滋地冲着对他爱答不理的猫咪冲过去:“我带你进的,是我自己的魇境。”

    “咱爷俩一起去看你娘啰!”老树精循着云罗的踪影回归魇境,穿过流火状的幻影,犹如回到自己的世外桃源。

    穿越流火的一瞬间,糯糯听到了一句话。那声音浑厚且有力,是中年男人惯有的低沉声调:“你怎么下了九重天?人路千里是奉师命来处理一些陈年旧事,你又是什么毛病说下来就下来了?我唤你下来了么?”

    话中虽有薄怒,但依旧掩盖不住其中迸发的欣喜。

    糯糯抱住老树精的头,防止这见了老婆就狂奔如野狗的家伙把自己摔下来。他的小雷达滴滴滴,对于“九重天”和“路千里”的感应迅如闪电。

    “什么声音?”他问魇境的制造者。心中有了一番猜测。他早前听了很多坊间八卦,知道霍潜在恩师渡劫之前,特意从九重天上下来。从此便不再回头,留在俗世之中。

    那中年男人提及了路千里,那么下九重天的明显不是路千里。另外一个仙君长年不出世。中年男人在和谁说话,昭然若揭。

    糯糯结合老树精之前对魇术的解释,心里凉飕飕的。他要是原形能把浑身的毛都炸开来。

    “猎物进网弄出的动静被传送到我这个主人这边来了,”老树精不以为意,“先前给你布置房间的时候,你娘小花园里的一支食人花来过了,说是给我送来了一个修士,已经进了魇境。”

    “等他在魇境中癫狂错乱,我就去收网。”老树牙齿咬得咯咯响,面目狰狞“我是魇,能从一棵树化成精怪靠的就是死人的残念。该死的修士敢玩弄你娘的感情还囚禁你们四兄弟,我便来一个屠一个,全数充作我的肥料。”

    话音刚落,糯糯看见他便宜爹的头顶开出一朵小花。花蕊绽开,每一片花瓣上都有一个字:憎。

    他两没在第一重魇境里跑上几步,当即又是一团流火扑面而来,眼前一黑便是第二重魇境,老树精头顶火速长出第二朵小花。老树精不好意地嘿嘿笑:“爹爹怨气太深,一不小心就跨了一重。这次一定克制自身,叫你多看一看玩一玩。”

    糯糯无语地捏捏他头顶上的小花,心说那进来的修士九成九就是霍潜。他大约是在魇境里遇到了他那念念不忘的宝贝师尊,正挨训呢。这会儿指不定有多开心。

    堂堂一个仙君,落入了一个大精怪的魇境,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幻觉才一步踏错陷入困境。

    一定是看见他那宝贝师尊了才一头扎进老树精的陷阱!

    糯糯恨铁不成钢,气咻咻地“呼呜呼呜呼呜”一顿低叫,直把老树精叫得侧目望他。他冷静了一下,气归气,自己男人还是要想方设法捞出来的。他担忧问道:“爹爹,与修士斗太危险了。他们若是出了魇境,怕是要来找我们麻烦。”

    他还要撒娇:“把人放了,我们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吗,爹爹~”

    “不能出来的,千年来就没有一个修士从魇境里出来。只要身上有一点怨憎惧,魇境就能捕捉到并将之不断放大。哪怕是个仙儿都不一定出得来。”老树精哈哈大笑,“乖宝你多虑了。”

    “真的出不来?”糯糯心头惴惴。

    老树精收了笑意:“除非魇境的主人比猎物更快陷入癫狂之中。魇境破碎,他自然就出来了。”他抓牢糯糯在他手边一甩一甩的两条腿,觉得有儿子为自己操心真是再没有更好的了,遂又恢复了笑意,快快活活地带着他跑了起来:“咻,咱们去见你娘亲去啰。”

    糯糯皮笑肉不笑,看着老树精在魇境里游鱼入水的德行,后槽牙都开始疼。

    牙没疼完,眼前密林的景象便闪没,现出了小两口新婚燕尔的场景出来。云罗不悦地摘掉面纱,女性特有的温柔娴静在她身上展现地淋漓尽致。即使是不悦,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像只小黄莺:“我不要戴这个,闷。”

    魇就在一边哄她:“可是不戴的话,这山谷里所有的精怪都能看见你啦。你这么好看,还香香的,他们都喜欢看你靠近你。可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不想你给别人看。”

    新娘与少女的气质在云罗身上完美糅杂,她垂眸,脸红红,还是把面纱戴上了。

    第二幕,云罗不仅戴了面纱,还一改第一幕时相对清凉的妆扮,换上了及脚踝的裙子。这回她想要去山谷外头:“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想为他们采买些玩具。半大不大的小猫最闹腾,不给他们弄玩具他们能闹死你。”

    “我来带孩子!你为我生的孩子,带多少都不嫌累。”彼时还是青年面容的魇兜着妻子的肩膀把她往回带,“你不用出去了。”

    “你还怀着孩子,不要四处乱跑,外边很危险。”魇可怜巴巴撒娇,“而且我扎根在百幽谷,你若去了,我又轻易不能跟上,你舍得抛下我一个人吗?”

    云罗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和他回了。

    当时不分左右,整体还都是新婚少女风的小屋伫立在前方,精致美丽的门庭洞开,不一会儿就将云罗的身影吞没殆尽。

    糯糯坐在他便宜老爹脖子上,心中一万头百尾猫跑过:这是成亲吗?这是夫妻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啊?哪家的新娘子不能露脸不能出门的?

    再低头一看,老树精涕泪纵横,呜呜低泣:“我待你娘不好,才害得她受不了跑出气遇到渣渣。是我害你们娘儿五个受苦了。我真是个混账呜呜呜……”

    糯糯不自觉摸摸脖子,心说你不久前把我当云罗时就混账过一次,根本没有去除劣根性。

    这便宜爹看起来,比霍潜疯得更厉害一些……不,他本来就是半疯半傻的状态。

    树精天生体寒,糯糯摸摸老树精的头,又帮他捂住了两边的偏凉的耳朵。他视线还是落在跑马灯一样转换的新婚回忆中,极力摄取老树精过往的信息。他心知肚明进入魇境越深,暴露的心里弱点越是多。他能利用的可用来攻击魇境主人的“矛”便越多。

    对不起啦,便宜爹,我这也是为了你便宜儿媳妇的命着想。

    云罗前辈当初能为了你留在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甘于进入你亲手铸造的囚笼,我也是一心想和自己喜欢的男人白头到老的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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