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魇术

    霍潜由花精带着去找他们的主人, 也就是百幽谷最强大的一只精怪。等他站在人府邸面前时,他深感把食人花当景观花大片种植的精怪品味果然与众不同。

    这座屋子,有毒。

    远远看过去好似将一颗千年古树的近地树干掏空雕刻而成。梁木为骨,藤萝为饰, 乌瓦屋檐之上乃是苍翠的树干, 再往上便是遮天蔽日的枝叶与袅袅攀附在巨树上的藤蔓。

    光这样还不足以叫人却步, 真正叫人咋舌的是他的混搭风。半边葬爱风,半边少女风。

    这个“半”字没有掺任何的水分, 当真是仿佛有条无形的中轴线把骨架尚算精巧的屋子隔开。活脱脱将屋子划分成互不相关的两部分。

    左半边以灰色与绿色为主基调,单调且冰冷。门口还有堆成小山一般的修士的尸骸,散发出阵阵恶臭。屋主还恶趣味地用人的骨头做了一个狗屋, 屋里头一只黑犬懒洋洋地趴着, 任门口生人来访,仿佛死了一般。

    右半边则集所有梦幻美好为一体。茂密的紫藤萝叫其后的屋子显得半遮半掩, 但隐约可见里头秋千吊篮亭子和石凳的痕迹。所有的物件都一尘不染,显然是受到主人精心养护的额, 与左边的脏乱差形成鲜明对比。

    仿佛有两个屋主在此划地而治,互不干涉地生活着。

    一靠近这座屋子,霍潜便察觉充沛的灵气逸散在这屋子周围, 足以说明屋内精怪修为极深。哪怕不是百幽谷中第一人,也足够拿来用用了。若是再靠近一些,他便能更精准地判断屋里的精怪修行到了什么程度。

    霍潜年少成名, 受到的吹捧比所有“别人家孩子”加起来还要多, 骨子里便是无所畏惧的性子。被霍有悔一顿抽打过后, 才知道行事前先勉为其难谨慎一下下。

    只是这一下下并没有持续到“一下下”三个字的长度那么长。

    因为他看见少女风的半边屋子中,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猫头。圆滚滚,黄澄澄,大眼睛,长须须,妥妥就是糯糯的相貌。

    他心中清楚初来乍到应到谨慎行事,但脚下还是不自觉探出一步。

    下一秒眼前一阵诡异的火光扫过,目之所及皆是苍莽的遮天蔽日的树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被蒙了口,手脚皆陷在颜色喜庆的襁褓包着不能轻易动弹。树林之中苔藓丛生,没有小道,处处是万物自由生长的痕迹。

    他又冷又饿,耳边却只有淙淙的流水声,半点人影也无。

    怎么回事?

    霍潜懵了,视落在大红布上。他小时曾经就自己身世问题问过师尊,那时得到的回答是弃婴。师尊还拿出和眼前这块颇为相似的襁褓开玩笑说:拿好,以后可以拿来和亲生爹娘相认。

    他那时便颇不以为然:谁会和抛弃自己的人父慈子孝。

    后来听闻大师兄说了当时的详情,更加不以为然。原来他不仅仅是一个弃婴,而且是一个被蒙住口部丢在荒山野林里的树林里的弃婴。为父为母者决绝之心,可见一斑。

    霍潜无力地甩动四肢企图挣脱襁褓的束缚,知道自己是进入了幻境变成了当年那个孱弱无力的小婴儿,心中不由地升起一阵无名火。

    人在回忆最难堪无力的岁月时,总是这般有气无处撒的。

    糯糯那边正喜迁新居。老树精喜得儿子,此刻正献宝一般将他从地底的迷宫之中带到地面上敞亮的屋子里。

    他把糯糯往少女风屋子里一挪,忙前忙后给他收拾一间房出来,嘴里叨叨个不停:“宝儿啊,你是老大老二小三还是小四啊?”

    独生子糯糯:……

    幸而老树精也并不执着于答案,他正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中:“你看我个老糊涂,我竟然还没给你们四个归置出单独的屋子,这房间还是当年的婴儿房模样。乖宝坐着不要动,等会会儿啊,爹爹我马上就给你收拾出来。”

    “你既然来了,就住在你娘住的这半边屋子。我那边太乱,你们娇滴滴的小猫咪看了都要嫌弃的。”

    糯糯嗯嗯地敷衍着,作看风景状单手枕下巴懒洋洋倚在窗边,心里惦记着霍潜。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并不能看到另半边屋子的样貌,故而还保持得住松懈的身姿。要不是头顶的猫耳出卖了他紧张的情绪,这懒洋洋看窗外的调儿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儿子模样。

    他维持着人形,是个还在抽条的俊挺小年轻模样。偏又生着耳朵,便糅杂了些少年的俏皮在里边。

    老树精看了好生欣慰,根本管不住自己的手。

    他收拾房子的间隙就过来捏捏糯糯的耳朵,感叹:“儿砸你耳朵和你娘一模一样,软软的小小的还有一个尖儿。”

    不一会儿又来捏捏他尾巴:“尾巴也一样,黄澄澄的梢儿还有搓黑毛。”

    还要忍不住来捏脸,被糯糯挡住了。糯糯耳朵抖抖,望着空荡荡的大门警觉地问:“外边明明有鸟的惊叫声,怎么半只鸟儿都望不见?”

    老树精跑到窗边,与外头缓缓摇摆的食人花遥遥相望片刻,撇撇嘴道:“老有修士来百幽谷寻宝,我嫌烦在屋子附近施了幻境,外面的活物看不见我们,屋里的人也瞧不见外人。”

    ——除了我之外,你看不到一只精怪,一个修士。

    “我们与世隔绝,做一对逍遥父子!”树精脸上呈现出微醺的神采。

    糯糯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琢磨霍潜要怎么找到自己,怀抱侥幸道:“那有人闯空门怎么办?”

    “闯不进来的,你所看到的门不是咱们这儿的门。”树精把床单四个角摁进床垫下,哼起曲调诡异的歌谣:“不是风动,不是帆动,是你心动~~~”

    糯糯,一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小猫咪,当即做撒娇小儿状扑到老树精背上:“爹爹,爹爹,告诉我门在哪里嘛~我还想学你的幻术,爹爹!”

    老树精被叫得心花怒放,求饶不已:“我的幻术乃是天赋,就像你生而识药一般。你随了你娘的种族,哪里能学得会……”

    “我就要学!”糯糯由着老树精把自己托到他脖子上,胡搅蛮缠揪他耳朵,“不然你以后拿这个来欺负我,我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吾名魇,我的幻术不过两种用途。一曰障眼法,用于驱赶不受欢迎的人。二曰魇术,用于引诱靠近我们的猎物。只有心怀忧惧与欲望的人,才会迷失在我的幻境中不得其门而出。”老树精牵住糯糯作乱的手,在他手背上印上一个吻,“你留在这里陪爹爹,我能把你捧到天上去,叫你无忧亦无惧,我的魇术又怎能伤得了你。”

    “魇?”

    “是啊,猫有九尾九命。世间盛传你们百尾猫医术精湛,能给人续命,是顶有生气的精怪,说是能给人百命也不为过。”树精向花精做了个摆手驱赶的姿势,示意他回,“而我是死人残念积聚而生的树精,是顶顶有死气的精怪。”

    “我与你娘,一向死,一向生,是世间最为相配的一对。”老树精眼中满是向往,眼底蓦地翻起热泪。

    糯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这间婴儿房床头有一块铭心石。

    所谓铭心石是百尾猫一族的习俗。夫妻诞下孩儿当天会将孩子的诞辰铭刻在切割成心形的石头之上。

    寓意总结同心,厮守一生,百子千孙。

    岁月磨砺了床头的铭心石上的雕琢痕迹,但生辰一处光滑如新,记录了千年以前的恩爱时光。

    千年之前,老树精喜得四子,娇妻云罗与他一起在铭心石上留下名讳,记下孩子的生辰。

    没有哪只百尾猫活得过一千年,没有飞升的猫和修士一样命途短,撑死不过数百年。

    糯糯摸摸他的头,叹息:“我娘没和我一起回来。”

    “教我魇术吧,不行的话只带我去体会也可,我想靠近你。”糯糯替他把鬓边的散发理好,语调轻柔,“爹爹,让我代替娘亲来靠近你。”

    老树精不疑有他,从没想过是遇到了卧底,当即心花怒放:“那我带你玩一下。”

    他在屋里踱圈圈,和所有在孩子们面前炫耀自己本事的爹娘们如出一辙。

    “这样,你想一下你此刻最为惦记的人或者事。”老树精点点自己的胸膛,“魇术的入口,便是此处。”

    糯糯:?

    “是你心动。”老树精如是说,“魇术带给人的消极感是层层叠加的,我只能带你看最初几层。而第一层魇术的入口,便是心动。”

    忧惧与欲望加身的霍潜正迷失在魇术中。他无力地蹬腿甩胳膊,却怎么也甩不脱嘴上与周身的束缚。

    他不能开口,也无法动弹。抛下他的人似乎铁了心要让他快快回去见阎王,连哭叫着呼救的机会也不留给他。

    无助,悲伤,被舍弃的绝望一下子涌上心头。

    霍潜以前从未觉得自己身世有何妨碍,也不惧于别人知道自己乃是弃婴。然而这弃法,他却向来不主动宣之于口。

    今日被揭开往事,才不得不面对现实:越是故作淡然,越是回避,实则越是在意。

    心脏扑通扑通跳动。

    霍潜虽眼中清明,但心中已然开出一朵名为“忿”的小花。

    “噗”,是小花绽开的声音。花开之后眼前景象蓦然一转,霍有悔出现在他视线中。

    彼时的霍有悔从外貌上来看已年过四十。修行之人衰老缓慢,四十岁的样貌下,实则是四百岁的年纪。

    膝下无子的霍有悔撕开婴儿嘴上的束缚,愤愤道:“谁这么缺德,这是不想孩子有活路。”

    霍潜望着早已亡故的恩师,心中清楚这个如师如父抚养自己的长辈已不在天地之间,眼前这个不过幻影。

    但他还是心动了,他心上又长出一个小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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