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糯大是不大的,小小一只,霍潜两只手就能把他托起来。这么小,又不经碰,喵喵叫着说没有还清不准走,霍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他从小受到的教导里没有虐猫这条,也没有知恩不报。
恩人说没有还清,那便不能将其弃之不顾。
只能耐着性子问:那你还要什么?
却被反问:你着急走人是要去什么地方?
霍潜有一搭没一搭应付恩人,嘴里叼着细长的绸带,把自己长及腰的头发理顺了胡乱一扎:“回宗门。”
糯糯盘腿腿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仰着脖子,湖绿色的眼瞳里倒映着微微晃动的发束。
——好想玩头发怎么回事,我以前明明不是这样不稳重的猫。
——不,不能扑上去,会被画圈圈拎着脖子丢出屋外。
糯糯每一根毛都在骚动,但还是要老实巴交状盘在坐垫上:“你是哪个宗门的小修士呀?”
霍潜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平素衣裳又穿得淡雅,来去间两手空空,既不胯各式凶兽凌空而过,也不手持各种骇人的兵器叫人不敢近身。他就像一汪泉水一样,气质无害且温和。无论身在何处,仿佛都与天地融为一体,半点不扎眼。
和外边那些金刀大马张扬过世的妖艳元婴期修士完全不一样。
若不是亲身感受到了自己新凝出来的内丹,可以确认霍潜的修为至少有元婴期,糯糯还以为他是那种不受宗门待见的小炼气。可转念一想元婴期好像也没有那么稀罕么,连自己那幽居雪山的老爹都是元婴。
如此看来霍潜大约还是个不受宗门待见的小修士。
被贴上“不受待见小可怜”标签的霍潜将自己拾掇得像个人样,扭头把换下来的衣服随手一捏,满是寒意还沾了奇怪绿色液体的旧衣便凭空消失了。他抬脚往屋外走去。
糯糯跟紧他,发出乡巴佬的喵喵叫:“哇,你会把衣服瞬移!”说着还拿肉垫去搭人家脚后跟:“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回哪个宗门喵。”
霍潜并不打算解释那不是瞬移,而是湮灭。还弯腰捏住了他的猫嘴:“太嗲,叫得我头疼。我回流云宗。”
“那我要跟你一起回去喵——呜。”最后一下是猫嘴复被捏住发出的呜咽。乍一松开,又要嗞儿哇:“你自己认同你还没有还清我的恩情,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带我一起回你宗门喵——呜。”
霍潜捏着猫嘴,衣角因下蹲的动作而沾了晨露,早间的雾气将他的面容氤氲得更加温和,犹如远黛与轻云:“第二件也是最后一件,选了跟我回宗门就没别的回报了,你可想好了。”
糯糯满心都是粉红泡泡:哇,他捏我嘴了!他对我笑了!真是个温柔的好妻子人选。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丈夫跟着妻子走。糯糯当即表态要随他一道。
一炷香之后糯糯就收回了他对霍潜“温柔”的评价。
他,一只弱小无助的小猫,上半身栓了狗绳,狗绳的另一头在霍潜手里。霍潜御风,他就直直缀在霍潜下方五米处,被他提着走。远远看过去好像提着一只瓜。
这跟想好的完全不一样。
“你不应该让我踩在你的肩膀上,或者干脆抱着我走吗?!”他看外边的修士带小猫的组合都是黏黏糊糊挨着,就没有拴着狗绳提着走这项。
霍潜冷酷无情:“不,男……男男授受不亲。”
“我是公猫,不是男人。”
“人兽殊途。”
“喵喵喵!”糯糯又不要跟霍潜说话了,后者乐得清静。
又是一番单方面的冷战过后,二人已经到了落霞山上空。落霞山因归于青阳城日落之处,每到傍晚便漫天晚霞而得名。远远看过去是排状的山峰,实则为环形山脉,有好几座山峰组成。中间是一小盆地,因四季如春而常年鲜花盛开,又名落英谷。
霍潜提着猫转了一圈,瞧见宗门众子弟尤是一身素白为先宗主戴孝。心中一酸,竟是直接越过去了。过了头也没有及时返回,而是干脆就在附近一家酒楼落脚。
他把猫放在桌上,点了盘虾子剥着消磨功夫。虾肉丢给猫,目光却呆滞地望向外边的湖光山色。他猛然想起自己向师尊讨要一个名字时,就是这样的早春。
“师尊,我应该有个名字。”四岁的小孩已经有了自我意识,知道“我”和其他人与物都不是同一个个体,知道“我”的形状与体积,知道“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他开始讨要一个能将“我”在“世界”中精准定位的称谓。
师尊是个取名废,很伤脑筋地挠挠头,企图蒙混过关:“你就叫‘囡囡’。”
四岁的小男孩神情比他的师尊还要严谨:“第一,我不是女孩,你和师兄不能一直叫我囡囡。第二,师妹也叫‘囡囡’,我经常分不清你是叫她还是叫我。我不要跟她一样,我要自己的名字。”
“你师妹才两岁,干嘛跟个小孩子吃醋,乖一点,就叫囡囡……”
“师妹到四岁的时候,也会跟我一样要改名字。”
师尊咂咂嘴,不甚情愿:“那好吧,容为师想想。”
想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个办法:“这样,为师名曰霍有悔,取的是乾卦第六爻的爻辞。这可是我爹当年让我亲自抓阄抓出来的名字。我依样画葫芦用乾卦六爻的爻辞给你做六个阄,你抓到哪个就用哪个的爻辞当名字。”
当时还叫囡囡的霍潜对师尊祖传的取名方式提出异议:“万一我也抓到第六爻呢?师尊你忘了把第六爻去掉。”
师尊一愣,强行挽尊:“第六爻曰‘亢龙有悔’,我是‘有悔’,你要是抓到了跟我一样的,你就叫‘霍亢龙’好了。”
在改名字上全程小大人脸的囡囡小同学当即绷不住,委屈地哭了,带着金豆豆抓阄。好在他没那么背,抓到的是第四爻,爻辞曰“或跃在渊,无咎。”意为退可藏身于深渊之下,进可升腾于九天之外,喻指君子处境从容,没有灾难。
囡囡一路否决掉“霍或跃”、“霍在渊”、“霍无咎”三个名字,最后还是师兄们看不下去,给小师弟拍板用了“九渊”为名,“潜”字为字。终于帮他摆脱了“囡囡”这个小名。
当日一同在师尊膝前修行玩闹,看落霞山处处都是好景。如今回去,只落得睹物思人的下场。
霍潜摸摸挂在腰间的舍利,预备等明日月圆之夜再回山。
若无必要,少在这伤心之地多逗留。
糯糯眼瞅着盘里的虾都吃完了也没新的剥进来,不好意思瞎嚼一通把自己弄满脸油,更不愿意变成人形叫霍潜发现自己的外貌完全配不上他,就陪着霍潜一起发呆。瞅瞅霍潜面容悲戚,再瞅瞅虾,思路猛地一转,提炼出来“修士”和“吃的”两个关键词:“怎么突然又不带我回山了?是瞧见山上有什么变故么?难道是你们宗门那爱掏别人灵丹吃的仙君回来了!?”
霍潜:???
糯糯心中对于霍有悔的阴影还没有散去:“你们宗门的霍九渊仙君,不是爱挖别人的心……灵丹吃吗?”他眨巴圆溜溜的眼睛,用吃瓜客的语调发问:“你都不愿意回去,难不成他发起疯来连自己人都吃?”
霍潜的表情一向清冷,闻言不由变得丰富起来:“吃内丹?”说着戳戳话唠糯心口的位置,诧异地确认:“你说的是这颗内丹吗?”
“对,就是这个。”糯糯尾巴溜溜地甩尾巴,不安道,“听闻你们宗门的仙君食谱相当广泛,最近酷爱□□怪……他是不是也爱吃猫?上行下效的,你们宗门里不会有专爱吃猫精的修士吧?”
糯糯夹着尾巴,两只爪爪盖住圆溜溜的大眼睛,怂不拉几:“不要吃猫猫,猫猫不好吃的。”
霍潜望着怂成海豹的话唠糯,方才喷涌而出的愁绪都酝酿不起来,没一会就跑了个没影,留不下一丝苦涩。
他又望一眼海豹糯,觉得他煞是逗人,且深深地觉得把这货带回宗门央师兄弟带着的决议是正确的。他乍被占便宜时以为是这猫精扮猪吃老虎麻痹自己,再处一会又发现他是真“猪”。涉世未深,对修行一事更是半点不懂。放外边久了准能让人骗得底裤都不剩。
许诺带他回山是一回事,把他放在自己身边又是另一回事了。骗上山交给师兄弟们看管保准能把他养得乐不思蜀,自己偷摸下山又是自由身。等自己再回山,这见人就黏的猫保不准都想不起来他是谁。
这样甩了他,也不算是忘恩负义。
霍潜戳戳海豹糯圆溜溜的背,嘴上一派和煦:“山上没人吃猫,我只是决定明天再上山。”
风轻云淡的外表下内心满是咆哮:
谣言真可怕,我,霍九渊,已辟谷一百多年了。
我不吃猫!我对猫不感兴趣,我连动一根手指头碰猫的兴致都没有!
白送我吃我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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