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隔了几天,左砂来看绯柚。他手里拿着几个包裹, 绯柚耸了耸鼻子, 很自然地接过。
“本来想回来就给你的, 因为制药的事情耽搁了。”他开口, 站着看少女把一个包裹打开,里面猛地冲出一只手臂长短的蜥蜴。
被关了好几天,蜥蜴依旧生龙活虎, 甫一重见天日便箭矢一般朝外冲去。
被绯柚一掌按在桌上。
“我不是很喜欢吃冷食。”她说。
左砂睨视, 看见少女举起蜥蜴,啊呜一口张大嘴巴。
闭上嘴的时候只有一截细长的蜥蜴尾巴在嘴外抽动了。
这不是吃得很快么。
他抱着胸倚着门框, 淡淡开口, “我不明白你那天为什么这么做。”
绯柚两颊一缩, 把嘴外的那截蜥蜴尾巴也吸了进去。
“你为什么不明白。”她反问。
“我为什么会明白。”
绯柚扭头,黑色的狐狸眼映照出了男子的脸庞, “被发现杀人是什么后果, 你知道的。”
“陛下不会让他们发现。”
“那么多魂灵突然销声匿迹, 会被发现的。”
“就算被发现了,那又如何。”左砂望着她,“我们的目标本来就不止地面。”
绯柚转回了头, 盯着面前的几个包裹。
那张面无表情的娃娃脸上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左砂, 你很相信哥哥。”
“我亲眼看着他一路走到这里,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他明白绯柚的顾虑, “老祖宗不过是个意外, 那日陛下状态不好才让他趁虚而入, 若是陛下有所准备,不会比任何生灵差。”
“你是这么想的”
“是。”左砂点头,“你该相信陛下,他是前所未有的伟大妖王。”
在绯暝秋统治的日子里,不止左砂,几乎所有妖精都这么认为。
绯暝秋是无所不能的,是绝对完美的。
哪怕他勾结鬼族、滥杀妖兽、图谋人类,天上的众神不都没有一个敢阻止他么
这说明什么,说明绯暝秋的实力早已超出普通妖族,达到了让天神忌惮的程度。
绯柚静坐,手放在膝盖上“所以,你觉得我做错了。”
左砂拍了拍她的肩,“你也看到蓝云儿的态度了。”
少女垂眸,细密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左砂见此心中暗叹一声,“绯柚,你最近怎么了。”
工作时总是发呆,陛下交代的几次任务都办砸了不说,甚至当众毁了绯暝秋的阵法。
这不是当初因为他一句劝绯暝秋节俭,就朝他刀刃相向的绯柚。
少女摇头,白嫩的脚踩上了身下的椅子,双臂抱着膝盖,在窄小的椅子上缩成了一团。
“有什么是不能和陛下说的么。”男子墨色的眼眸里流入出一丝担忧,现在的绯柚实在太不对劲了。
“我不知道。”她下巴搁在膝盖上,两眼放空,没有一丝神采。
半晌,小声喃喃,“我想让哥哥对我施一次魅术。”
魅术
左砂偏头看她,魅术分为很多种,他一时拿不准绯柚说的是哪种。
“给亓耳良的那种。”
亓耳良,百年前反对绯暝秋帝国的最大势力,是仙妖界的妖王,一只刚正不阿实力强悍的黑象。
绯暝秋将他拿下之后,对他坚忍不拔的毅力和忠厚刚正的品性起了兴趣,并没有杀了他,而是用魅术催眠驯服了这头黑象,现在已是他手下的一员猛将。
“非得做到这一步不可”左砂问。
“我不知道。”
绯柚把脸彻底埋进了膝盖,“我不知道。”
“好吧。”左砂颔首,出了殿门,“你再想想,不必急于一时,陛下从不会对你失去耐心。”
偌大的宫殿又仅剩下绯柚一妖,她把自己缩到最小,最后化成了兽形,蜷缩在地上。
她真的错了么。
或许左砂说得对,她应该更相信哥哥一些。
哥哥是最强大的王,于公,她不该对首领抱有怀疑;于私,她更不该对哥哥有一点的不信任。
可是,她真的错了么。
绯柚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从小到大,是绯暝秋教她如何狩猎,如何生存,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由经验丰富的哥哥指引着。
哥哥就是绝对的,哥哥是不会错的,无论外面的规则是什么样,对于绯柚来说,只要专注哥哥就够了。
但是
獙兽团成一团,背上的黑色羽翼半张着,把她整个都包裹起来。
她趴在地上,用尾巴把脸盖住。
她不知道。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这是绯暝秋第二次布阵的前夕。
这段时间以来,随着日子的逼近,绯柚明显的越来越焦躁。
她在低落、茫然和烦躁之间高频率地来回转变,甚至偶尔会咬破哥哥的手指。
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却让她神经质的慌乱起来,含着绯暝秋的手指来来回回舔了半个时辰。
“柚子,你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绯暝秋抱起地上的妹妹,这段时间绯柚经常变回兽形,少有人类形态的时候。
“一切都交给哥哥,不用再想那么多了。”男子的手指抚上妹妹的太阳穴,丝丝花香流露,绯柚的双眸涣散了一瞬,很快猛地蹿下了哥哥的怀抱。
她甩了甩头,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可能惹怒了绯暝秋之后,呐呐地趴到男子的脚边,伸出粉嫩的舌头,讨好地舔了舔他的靴子。
绯暝秋叹息一声,看着无精打采的妹妹,既是无力又心疼。
他不知道自己和柚子之间出现了什么,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苏芊芊的话。
现在柚子异样的举动,是否是病情恶化的另一种表现
绯暝秋不知道,查遍了各种医书,也从未见到苏芊芊嘴里的抑郁症。
他不相信情绪能主导身体,可是现在妹妹的反常又让绯暝秋不得不担忧起来。
柚子是个很省心的孩子,从小的经历让她比普通的雌獙更能吃苦隐忍,很多时候背着他承受了什么,柚子都不会说出来,而是选择自己吞下一切的苦涩。
当她的痛苦被显露在脸上时,绯暝秋不能想象妹妹的内心已是崩溃到了什么程度。
男子闭上眼睛,遮去了眸中的一切思绪。
他缓缓起身,朝外走去,“哥哥去找左砂商量下明天的事,你乖乖待着,不要乱跑。”
绯柚嗷了一声,算作答应。
待男子离开,她跳上了窗台,望着远处祭坛的方向。
第二次的制药要开始了,这一次,哥哥不会让任何妖打断他的计划。
尤其是自己。
绯柚低落地半瞌眼睑,尾巴垂在窗台下,无力地轻摆着。
殿里殿外寂静一片,只有绯柚自己轻浅的呼吸声,初冬的夜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把獙兽柔软的毛发抚顺。
对于火气旺盛的獙兽来说,这种偏冷的夜风非常舒服。
她可以透过窗户看到祭坛的方向。绯柚不经意地瞥过一眼,猛地发现本该守卫森严的祭坛在西边缺了个空子。
正值换班,那里的紫衣卫还没有过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西边围墙下探了出来。
绯柚一咕噜地爬起来,眯了眯眼。
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之前被压阵心的男孩。
这三个月孩子们被关在了祭坛地下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两块石板压住地面的出口。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逃出房门的,竟然在交班的时候从通道里逃了出去。
绯柚尾巴高束,头顶开了窗子,张开翅膀朝刚刚探出头的男孩掠去。
距离不算短,但是对于绯柚来说不过是瞬息的功夫。
当獙兽突然出现在面前时,男孩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措不及防的被吓到了。
绯柚幻回人形,抓住他的后领把他提起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对狐狸眼反射出旁边绿色的冥火幽光。
这个模样对于孩子来说,实在太过可怕了。
不想她还没说话,就觉得腿上一紧。
绯柚低头,看见一小女孩抱住自己的右腿,张着一口乳牙拼命咬着自己。
她咬得满脸通红,一边哭着捶她,“你放开,你放开我哥哥,你放开”
“宁儿回去”男孩全身僵硬着,他抓住绯柚提着自己的手,“是我自己要逃出来的,你别碰我妹妹”
“我不会伤你们。”绯柚松手,男孩跌坐在地上,他急忙抱住自己的妹妹,紧张地望着面前的少女。
“你们明天就会死,我没有必要现在杀了你们。”
绯柚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两个孩子,她目光微斜,看见了通道里还有几个孩子瑟缩其中。
看来不止是自己,还把同伴也都救出来了。
小姑娘听了这话,忽地尖叫一声,冲上去猛踢少女的腿,哭喊着,“坏人,你是坏人”
这点程度对绯柚来说不痛不痒,她没有制止女孩,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俯视他们。
“你恨我”
突兀的问题让女孩愣了愣,接着大喊道,“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凭现在的你怎么杀我。”绯柚望着她,脸上冷淡漠然,“乖一点不会有太多痛苦。”
却不想女孩后退两步,抬头回望了绯柚。
那张五六岁的稚童脸上充斥着仇恨与愤怒,她双手握拳,脸上的泪痕还未干。
“我会杀了你,”奶气的声音颤抖着,却又坚定着,“我一定会杀了你”
绯柚一怔,她看见了女孩眸子里自己的脸庞。
那是自己幼时的脸庞。
不,她没有这样的勇气,她只是个在同哥哥面对敌人时选择自己逃跑的懦夫。
男孩跌坐在地上,脸上一片震撼。
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妹妹会这样站在自己身前。
稚嫩的幼女以一种彻底保护的姿态挡在哥哥身前,仇视着面前的敌人,毫不犹豫地将最安全的地方留给了比自己年长的男孩。
这和平时娇气的女孩截然相反。此时的她,宛如战士,心思纯粹无坚不摧。
待男孩反应过来后,跪爬着挡道妹妹前面。
“求你,”他哀求着蹙眉,“如果你们需要孩子,我可以把公主甚至皇子带过来,求你放了我妹妹。”
“你们想要什么国公府都能给,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先把公主带过来。”他膝行着,孩童的眼里湿润一片,“求求你,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你们需要孩子的话,等我继承爵位可以每年都给你们。”
说到最后他已是泣不成声,跪伏在地上,“求求你,放了她,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绯柚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闭上眼睛。
忽地,宁静的夜晚里卷起一股大风,这股风大得诡异可怕,将四周的树木拦腰折断,旋风的中心渐渐朝着岛外移去。
风沙迷眼,守在远处的紫衣卫们警惕地朝这边望来,却发现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围墙坍塌,巨大的石块倒下,将通道的出口掩埋。
“陛下”
占星楼上,左砂望着这一切,忍不住开口唤道。
他前面的男子手执骨扇,凤眸里一片冷然。
“让她去。”
他望着诡异的妖风,透过它望见风后的少女手捧着一颗精致的玉葫芦,迅速朝外飞去。
那葫芦里装着的,正是地下的一百位童男童女。
“可是”左砂还想再说些什么,被绯暝秋打断。
男子闭着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开口,“让她去。”
那张脸上,满是痛苦,伴着心凉。
终究,竟是连一个陌生人的两句话都敌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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