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妗回到宋府时,暮色西沉,她回到水烟榭,看到石阶旁一个小姑娘在被张妈妈训话,不住地用手抹泪。张妈妈见她回来,赶忙上来迎接,那小姑娘就被留在墙边了。宋楚妗便问了一句,张妈妈诉说原委,竟是她打碎了库房里的一个缠丝白玛瑙的碟子,那碟子是先夫人留下来的。宋楚妗不由得皱起眉头:“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算了,先好好□□一段时日再来屋里伺候吧。”
宋楚妗进了屋子,看到梦画正坐在门口做针线,梦书梦棋不知到哪里去了。梦画见宋楚妗回来,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伺候宋楚妗脱落披风。梦画把那件白纱披风收了起来,宋楚妗坐在榻上拿团扇扇风,梦茶奉上一杯水问道:“梦书梦棋去哪了?”
梦画道:“前些日子赵夫人不是说小姐糊窗的碧纱好看,想讨一些,小姐怕只给一家另一家又得罪另一家,故命我们分了两份送去。可不巧库里没有那么多,就耽搁了,这不今日查点库房,又翻出一批来,就让她们两个送去了,也不知怎的,去了半日,竟还不回来。”
语毕就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梦书孟棋回来了。她二人在外面听闻小姐已回府,便进屋来。宋楚妗看她们脸色潮红,便放下了茶碗,问道:“怎么了?”
梦书梦棋对视一眼,弯腰禀报道:“张夫人和赵夫人又吵起来了,这赵夫人吵着要剪了头发当姑子去呢。”宋楚妗惊愕的看着梦书:“怎么就让她们吵起来了,还闹的这么大,银屏和锦画不劝二位夫人吗,二叔呢,他不管管吗?”
梦书解释道:“张夫人屋里有两个新来的丫头碎嘴,说赵夫人成天霸着二老爷,让二老爷连他们夫人的面都见不上一次,让赵夫人的丫鬟给听见了……说来这两个丫鬟也是该打,主子的事,哪有下人说嘴的。至于银屏锦画也不过是下人,哪里敢拦着主子。至于二爷——小姐您知道的,他是哪个都管不了的啊。”
若有人娶两位美娇娘,旁人都会羡叹一声齐人之福,唯有宋二爷宋德钰,深受齐人之祸。
张氏和赵氏,都是二房明媒正娶的太太。平妻赵氏出身名门,早就与宋德钰订下婚约,但宋德钰的原配却是小家门户出身的张氏。张氏为原配却出身低微压不住赵氏,赵氏又不服张氏,两人常有纷争。
宋家二老爷宋德钰,年少时意气风发,金榜题名入翰林,两年后下放,当时的户部尚书是已故宋大学士的门生,特意给宋德钰挑了个富庶之地,只等任期满了调回京城,在宋家力保下便可平步青云。宋德钰从户部领了职去往任地,本是一帆风顺的事情,可坏就坏在那个地方突然有一帮流寇在城外山上驻扎。宋德钰在上山剿匪的途中,不慎摔下马磕了脑袋,失去了记忆。
宋德钰虽然失忆,却并不曾耽搁公务,从宋家带来的小厮铭砚将往事讲给他听,他模模糊糊的有点印象,自以为吃几服药便可痊愈,不肯让人往京里递消息。
没想到这一忘就是半年多,在这半年中县丞重病,临终前把未出嫁的小女托付给他照料。他在这座小城里无亲无故,不知当地风土人情,多亏县丞多出照料提点,于他有半师之恩,他不忍拒绝病榻之上哀哀而求的县丞,犹豫不决的答应了。
县丞催他尽快完婚早成良缘,好让他黄泉路上走的安心。铭砚刚巧被他打发到外地办事了,没人提醒他在京里还有个未婚妻。
他稀里糊涂的成了亲,成亲那天,他掀开张菡的盖头,就看见盖头底下一张巴掌大的脸,被烛火映的通红,她鼓起勇气对他笑了一下,温柔的喊了声夫君。
那双剪水明眸里笑意盈盈,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的,全都是他。
县丞一桩心愿放下终于咽了气,临走时嘴角带笑,他新出嫁的女儿跪在灵前痛哭,哀哀欲绝。他给县丞送了终,等铭砚回来了,急得跌在地上哭,他才知道大事不好。
他被县丞骗了。临死的县丞怕自己的女儿无人照料,就骗了这位家世显赫的公子爷做他女儿遮风挡雨的大树,等他官运亨通,他女儿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他的女儿是宋家嫡系的奶奶了,这曾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或许将来还能封个诰命夫人,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他到死都是笑着的,他为他的的女儿谋了一个多好的前程!
宋德钰看着坐在地上哭的铭砚,听他哭喊着对不起宋家对不起老太爷更对不起他,宋德钰觉得天旋地转,他走下石阶到院子里想扶铭砚起来,想告诉铭砚不关他的事,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错。
可他没走到铭砚身旁,脚下就像踩了棉花一样让他跪了下去,青天白日里他眼前一黑直愣愣的往地上扑去。铭砚赶紧扶住他,地面冰凉,铭砚大声喊着二爷,可他听不到,他听不到。他面前有一条长长的路,沿着这条路走着,路的两旁浮现起一些画面,熟悉万分。他看到父亲、母亲、兄长……
他看到好多人,好多事,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就慢慢的回来了。他沿着那条路慢慢的走着,他看到前头有光,他情不自禁的跑过去,然后他看到路的尽头有一棵梨树,树下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好像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回眸嫣然一笑。
他想起来了,那是他的未婚妻赵家小姐赵婉筠。他喜欢她,告诉了母亲,母亲找人为他说了煤,等赵小姐十六,他也恰好回了京城,他们就成亲。
他觉得自己漂浮了起来,有人在叫他摇晃他,他不得不离开那条路,不得不清醒过来。宋德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脸惊慌失措的铭砚,他那张生着麻子不太好看的脸上涕泪交加看起来有些滑稽,一开口就哭了起来,鼻子上还冒了个泡:“二爷你没事吧,可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和京里交代啊。”
宋德钰扶着头疼欲裂的头,心乱如麻却还安慰他:“放心,你二爷命硬着呢,什么事都不会有。”
铭砚还是抽抽搭搭的抹眼泪,宋德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回头就看见了被人扶着焦急的赶过来的张菡。她焦急关切的问道:“夫君,你没事吧?”
宋德钰站在院子里愣愣的看着他,屋舍四合,屋檐飞甍围出四四方方的青天,张菡站在廊柱下,宋德钰觉得自己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着她,他仿佛又感到一阵茫然。
县丞骗了他,可是,张菡无辜,她只是遵父命嫁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答应要娶,她就嫁了,成亲来也是恪守本分,对他毕恭毕敬,她什么都没做错。
宋德钰突然意识到,原来一切,早在他答应的那一天,就成了定局。
宋德钰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捏来捏去,一瞬间寒暑秋霜他都经历了一遍,他看着他的结发妻子,废了好大的劲才艰难的说:“没事,你先回屋吧,我…今晚有公务在身,就不回来吃饭了。”
说完,他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往外走,铭砚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他觉得自己脑子乱的很,他想走,他想回京,他想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还想与张菡和离,他会好好安顿她,不会亏待她的,他会保证她锦衣玉食的过完下半生,他还会再给她找个称心故意的好夫婿。
他走到了衙门口,那里围满了人,有农妇正击鼓鸣冤,他醒了醒神,命人升堂。
惊堂木拍下,苦主农妇跪在堂前哭诉,她自小嫁入夫家,尽心侍奉公婆,养育子女,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可如今丈夫发达了,就想把她休掉,她百般无奈才来申诉冤屈,希望青天大老爷能给她做主。
宋德钰楞在大堂上,直到铭砚提醒,他才想起来宣人犯。
农夫上堂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把他的苦楚说出,他道此妇是父母所聘,呆笨木讷,少言寡语,他并无半点喜爱,不过多年情分不忍休妻,而如今他略有发迹,有女子与他相好,愿嫁他为妻而不做小,他也无奈,却别无他法。
宋德钰听言,写了判书,言道:“当日她嫁你时你家境正贫,她却不曾嫌弃分毫,怎的你今日发迹却又嫌她木讷寡言?凡休妻者必犯七出,既然你也说道她并无甚不端,何来休妻之言,糟糠之妻不下堂,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说完,扔了令牌道:“就如苦主心意,判你终生不得休妻。”
男子还要说话,宋德钰拍了醒木道:“不得多言,再生事端,大刑伺候,下堂。”
二人叩头退下,衙门口的人群也都散去,沉重的木门又重新关上隔绝日光,光线就从宋德钰脸上慢慢合成一道线,最后不见了,他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他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闭目坐着,他想明白了,他不能休妻。
他无故休妻,张菡如何自处?他们已有夫妻之实,张菡又如何再嫁?她要怎么面对议论纷纷的人群?
大错已然铸成,那就错下去吧。宋德钰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好像破了一个洞,有温暖的血从洞里婉婉流出。
他闭着眼睛感受心上那个洞呼啸而过的风声,这一天那么冷,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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