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李宇荣想不到,自己还会有回来的一天。
他坐上去美国的飞机的那一天,外公和外婆都来送他了,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一直送他到了海关。外婆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已经哭肿了的眼睛泪如雨下,她哀求道:“荣荣,你别走了好不好?外婆舍不得你,外婆只有你了。”
已经被自由带走的那颗心怎么会愿意留在原地,李宇荣安抚着外婆:“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你们别担心,四年很快的……”
说谎,他说了谎,他根本没有打算回来。
外婆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对他的不舍。听过了无数遍的话,已经无法再激起李宇荣心中的留恋,他像一只过分早熟的小鸟,在巢穴中等待着自己羽翼丰满,然后迫不及待地飞向属于他的天空。
“要过关了,我先走了,外公外婆,再见。”李宇荣挣脱了外婆的手,对他们挥了挥,拖着随身的行李箱走向了海关。
再见了,从前的李宇荣,他即将要离开这片生活了十八年的土地,开始全新的生活。
他并不是很留恋,也没有多少不舍,只是在过关的那一刻,他回头看到哭倒在外公怀里的外婆,一声一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巨大的愧疚感扑面而来,这一瞬间的他仿佛是一个懦弱的逃兵,抛弃了自己的责任,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战场。
他不敢再看一眼,强迫自己抬头挺胸地往前走,再也不回头。
四年的时光转眼过去,李宇荣忙于学习和打工,期间只回国了一次——因为外婆病了,阿尔茨海默,俗称老年痴呆。
他们没有多少本地的亲戚,只有外公在照料她,两个老人在这间生活了几十年的屋子里相依为命。
这间熟悉的房屋里,有太多属于李宇荣的回忆,氤氲在了佛龛的檀香气息里。
四岁的时候他的父母离婚了,父亲去了英国,母亲带着他回到了娘家,一年后车祸身亡。外公外婆老来得女,就只有她一个孩子,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女儿去世之后,外婆突然间就垮了。
年轻时她是个念过书的地主家的小姐,不信教,对一切宗教迷信嗤之以鼻,可是老来丧女,她被这人世间的苦楚击败,将对女儿的思念寄托在了信仰里。她出入寺庙,烧香拜佛,捐钱做法事,向神佛苦苦乞求自己不幸横死的女儿在阴间能够少受点苦。她吃斋念佛,成天不是念经拜佛就是以泪洗面,精神状况每况愈下,清醒的时候她爱着女儿唯一的儿子,突发癔症的时候她就会追着李宇荣疯狂咒骂,咒骂他害死了她的女儿。
年幼的李宇荣在一个失独老人的爱与恨里过早地长大了,他学会用冷漠和叛逆伪装自己敏感的心灵,计划着逃离这个家。最终,这个计划成功了,他拿到了心仪的学府的录取通知,离开了这片生养他的土地,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他以为自己不会回头。可当他再一次见到苍老痴呆的外婆,那种久违的愧疚感再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突然间,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
陈旧的卧室里,他和外公一起陪外婆看李宇荣母亲结婚时的录像,只有这个时候,已经痴呆的外婆才会露出开心的笑容,喃喃地说:“师师,这是我的师师。”
这是他母亲的名字,李师师。
此时此刻的李宇荣不知道,他会背负起这个沉重的名字,连同责任一起。
外公是个通情达理的老人,他握着外婆的手,对李宇荣说道:“我知道你会有出息,我也盼望着你有出息……孩子,你走吧,不要担心你外婆,我会照顾她的。你只要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们,我就很高兴了。”
李宇荣的喉咙突然被一团东西堵上了,他呼吸困难,无法言语,甚至不敢去看外公的眼睛。
他突然间,发现了自己有多自私。
亲情的牵绊最终没有胜过自我的渴望,李宇荣最终告别了外公外婆,再一次去往美国,继续他的学业。
“荣荣,荣荣!”
过海关时他恍惚间听见了外婆呼喊他的声音,他猛然回过头,外婆不在那里。
太多的陌生人从他眼前走过,每一个都行色匆匆,无人关心这一刻那个清俊的年轻人眼中突然落下的泪水。
她不会再来了,不会像从前那样,千里迢迢地来学校看他,为他送来好吃的。也不会送他送到海关外,只为了再对他诉说一番她的舍不得。
他孤身一人,在沉重的爱与思念里,飞过整个太平洋。
生活一下子回到了既定的轨道里,他认真学习,努力兼职,每周一次视频电话问候外公外婆,忙碌到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份被他压在心底的思念。
两年后,他大学毕业,拿到了心仪的公司的offer,正要入职,一通来自老家的电话让他坐上了次日回国的飞机。
他的外公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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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身体一向硬朗,李宇荣一直觉得他可以健康地长命百岁,可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轻易带走了这位老人:外公晚上出门买东西的时候在楼道里跌倒了,后脑磕上了楼梯,颅内出血严重,抢救无效去世了。
李宇荣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梦中,他一张张翻着手机里外公的照片,最后只找到了一张从相片册子里翻拍下来的照片——那时候妈妈刚离婚,为了缓解她糟糕的心情,他们一家人去游乐园,外公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外婆和妈妈走在他们的两侧,微笑地看着笑容灿烂的他。
那一天是如此美好,一切悲剧都还没有发生,他们都还在人世间,共同沐浴着阳光。
李宇荣对着照片泣不成声。
他总以为自己还有时间,亲人不会老,世情不会变,自己永远都是少年,可人世间的离别总是那么匆忙,不经意间的最后一眼,也许就是一场生离死别。
“兄弟,要不要擦擦?”邻座的年轻男人问道。
李宇荣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了谢,接过了纸巾。
邻座的青年人是个自来熟,他叨叨絮絮地说起了自己在美国留学的经历,最近他完成了毕业环美旅行,准备回国搞音乐,李宇荣心不在焉地听着,应和着,悲伤的心情逐渐在男人的声音里淡去了。
下飞机的时候李宇荣终于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个发型前卫,穿得花里胡哨的潮男,看起来像个朋克艺术家。
朋克青年对他挥了挥手:“说了一路还没自我介绍呢,哥们你好,我叫韩麦。”
“李宇荣。”
“加个微信不,下次约了出去玩玩?”韩麦问道。
李宇荣勉强笑了笑:“不了吧,我打算留在美国,应该不会再碰面了。”
他只是来为外公料理后事,然后把外婆安排到本地的养老院,很快就要回美国。
韩麦遗憾地点了点头,却也很洒脱,只是临走前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低声道:“哥们,你……节哀顺变。”
原来他都知道。
李宇荣突然有些后悔,他应该留一下他的号码,可是那个人已经走远了。
下了飞机,李宇荣一路风尘仆仆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房子里。
熟悉的楼梯,熟悉的涂鸦,熟悉的大门……一切都是旧时模样,只是浸满了时光的痕迹。
他没有带钥匙,敲门没有人应,负责照顾外婆的阿姨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只好蹲下来,移开门口的花盆,一把磨损了的旧钥匙静静地躺在那里,和从前一样。
旧门被推开,粉尘在狭小的客厅里上下翻飞,他踩着吱吱作响的旧地板,来到了外婆的卧室前。
门开着,窗帘却合拢着,只有一束阳光穿过窗帘之间的缝隙照亮了这个房间,落在已经斑驳了脱落的墙纸上,照亮了他童年时随手留下的涂鸦痕迹。
浓郁的檀香味传来,佛龛里的录音机机械地唱着佛经,外婆就坐在阳台的躺椅上,静静地睡着了。
这一幕的画面和记忆里外婆在宿舍楼等他下课的样子重叠在一起,宛如昨日重现。他从来也不知道,那个在夕阳里等待着他下课放学的身影,原来烙印得这样深刻,这样清晰。
一切明明和从前一样,却又和从前不一样。
李宇荣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房子已经老去了,因为住在房子里的人老去了。
外婆苍老的脸上脸已经布满了数不清的皱纹,她成天睡意昏沉,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永远闭上眼。
可是在李宇荣回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睁开已经模糊不清的眼睛。
他们的视线在这个装满了回忆的房子里交织在了一起。
刹那间,光阴回转,岁月倾覆。
外婆咧开了嘴笑了,喃喃地说道:“师师,你回来了。”
她老了,病了,已经认不得人了,也不再有多少时间了,万幸,那道贯穿她后半生的名叫生离死别的伤口最终被疾病和时光抹平,她终于忘记了失去女儿的悲痛欲绝,全身心地为女儿的归来喜悦。
这一刻的悲伤,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一刹那就能击溃一个人。
李宇荣潸然泪下。
他们一个失去了母亲,一个失去了女儿,他们都责怪自己,也责怪对方,这份怨恨与责怪,是因为他们深爱着死去的那个她。
他们一个缔造了她的生命,一个延续了她的生命,名叫亲情的东西将他们维系在了一起,在这间老屋里相依为命。
这份感情,将他带回了他曾经千万次想要逃离的地方。
泪流满面的李宇荣丢下行李,一步步朝着外婆走去,外婆温柔又期盼地看着他,看着他向她走来。
李宇荣缓缓跪倒在了她的面前,握住了她枯树一般消瘦却依旧温暖的手,就好像童年里外婆无数次牵起他的小手。
他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强壮,即将展翅高飞,可是抚养他的人却越来越瘦小,越来越虚弱,即将告别人世。
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就快要失去她了,失去陪伴他长大的最后一个亲人。
李宇荣埋首在她的膝头上,为了这场他不可以承受的死亡放声大哭。
他哭得是如此伤心,惊飞了停在窗外的鸽子,他无知无觉,只是沉浸在这一份愧怍的悲痛中,嚎啕地用眼泪倾诉自己的舍不得。
外婆抚摸着他湿润的脸庞,呢喃地说道:“师师不要哭。”
李宇荣使劲擦着自己的眼泪,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去擦,更多的眼泪都会从他的眼眶中滚落。
外婆帮他擦眼泪,傻傻地问道:“你为什么把头发剪得这样短,像是男孩子一样。”
李宇荣哽咽着说道:“很快就会留长了。”
他无法告诉她,她的女儿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她已经为这个事实痛苦了太久太久,如果谎言能让她快乐一点,他情愿在她有生之年,都为她编织一个美梦。
外婆抚摸着他短短的头发,喃喃地说道:“师师,你别走了好不好?妈妈舍不得你。”
——荣荣,你别走了好不好?外婆舍不得你。
四年前的他是有多冷漠,才可以轻描淡写地谎称自己会回来?
心脏好像被愧疚捅穿了一个洞,那样冰冷,那样刺痛。
“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李宇荣哭得浑身发抖,他恨不得回到四年前,一巴掌扇在从前自己的脸上,撕了那份通知书。
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们相依为命,可她已经天不假年。
所以他不想再远行。
未来他还有很多时光,去追逐他的梦想。
可是现在,他要陪着她,度过她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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