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响了，学生们从教学楼倾巢而出，浩浩荡荡地冲向食堂——除了李宇荣。
他老远就看到了坐在宿舍楼下的外婆，还有自己的同学秋宁，不由皱了皱眉走上前去。
“你怎么又来了？”李宇荣冷冷地问道。
秋宁猛地哆嗦了一下，心虚地回过头去。
老太太猛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欣喜地叫了一声：“荣荣。”
喊完，老太太好像突然意识到外孙对她的不欢迎，她低声说道：“我来给你送点吃的。”
李宇荣上前两步，一把拎起被她手里的食品袋，冷淡地说道：“你该走了，晚了公交车很挤。”
“荣荣，外婆想跟你说说话，就说几句。”老太太舍不得外孙，拉住李宇荣的手。
“边走边说。”李宇荣也拉住了她的手，强硬地拉着她往校门口走去。因为力气太大，老太太还踉跄了一下。
“李宇荣，你外婆好心来看你，你就不能陪她说说话吗？”秋宁想起自己的奶奶，看不过去，帮老太太说话。
李宇荣抬起头，露出刘海下那双充斥着讥诮的眼睛：“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多管闲事。”
少年人的冷漠几近刻薄。
秋宁皱了皱眉，教养让她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和同学争执，只好目送两人在夕阳下远去。
老太太一路都在和李宇荣说着什么，喋喋不休的样子，李宇荣一句话都没有应，拉着她径直朝前走去。
夕阳西下，冬日的凛风之中，老太太伛偻的背影和李宇荣的背影，一同被落日映成两道拉长的剪影。
秋宁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向了人满为患的食堂。
她从来都知道家庭不是一个完美的童话，也不是永恒的避风港，父母会冷战，会吵架，会心灰意冷各奔东西，正是因为知道亲情有多可贵，她才格外不忍心看到一个和她奶奶相似的老太太被她爱的人冷漠以待。
可那终究是别人家的故事。
那时候的她已经决定将这个故事轻轻放过，不去翻开封面下别人的伤疤，可既然伤疤已经存在，它就不会因为不去揭开而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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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晚自习一直要持续到十点，已经是高三了，虽然留学班没有其他班级那样面临深重的高考压力，但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所有人还是比从前认真了一些。
秋宁用晚自习的时间做完了作业，还预习了明天的课程，父母为她安排的生活助理突然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说她的父母正在家里吵架，管家希望她来劝劝他们。
自从最爱她的奶奶去世后，这样的事情发生得越来越频繁，短短半年里就已经三次了。想到在半年前的冬天里去世的奶奶，秋宁恍然间眼眶一热。
她的奶奶，和李宇荣的外婆很像，都是伛偻着腰的老太太，信佛，喜欢给她买各种各样的好吃的。这个家庭中最爱她的人，不是她的爸爸，也不是她的妈妈，而是她的奶奶，只有她给了她毫无保留的爱。
有一瞬间秋宁想要关掉手机，让他们自己吵到天荒地老，最后马上就离婚。
可最终她还是会尽到一个好女儿的义务，她知道自己会这样做，因为她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不允许她在这种时候撂担子。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也许有一天，她总会离开这个压抑的家庭，寻找自己的人生。
秋宁趁着晚自习的课间时间和老师请了假，朝着学校后门走去，司机的车很快就会在那里等她。
学校后门很低矮，负责管门的大爷已经回到了门边的小屋里，窗帘拉上了，也没有亮着光，可能已经睡了。
秋宁停下了脚步，摘下书包，从里面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充当小费，叠好了捏在手心里，然后才走到小屋的门边准备敲门。
身后的阴影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那人好像是在打电话，声音被这夏夜的风轻轻地吹到了秋宁的耳边。
“外公，嗯……我知道，我在上晚自习呢。”
是李宇荣！这家伙又逃了晚自习想翻墙出去泡网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秋宁下意识地闪身到了门卫屋后的阴影中，不想让李宇荣见到她。
“……不，我不想去英国，我打算去美国。”李宇荣一边接电话一边走到了后门的门边。
“就是因为他在英国，所以我才不想去，反正他现在有新老婆了，哦，好像还生了个女儿，我何必去打扰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呢，我还没丧心病狂到特地去膈应他，呵呵。”少年嘲讽地笑了笑。
秋宁立刻听出了他在说什么——李宇荣的父亲在英国，再婚生了一个女儿。李宇荣的外公想让他申请英国的大学，这样他父亲好照顾他，但是他不想再和父亲有什么牵扯。
“就这样吧，外公，我待会儿还有课，下次再说，你自己注意身体……还有外婆。”李宇荣准备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说了什么，李宇荣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没有对她怎么样！是她对我怎么样！我们食堂挺好的，不要再给我送东西了，我不缺吃的！我现在只想求她不要再说妈妈的事情了，妈妈都去世这么多年了，你让她放过她自己，也放过我吧！她已经疯了，我也快被她逼疯了！那些事情不是我的错啊！”
挂了电话，李宇荣站在门边，久久没有说话。
两人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五米，如果不是灯光昏暗，李宇荣是能看到她的，秋宁又向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藏入更深的阴影中，却一脚踩到了地上的塑料袋，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谁在那里？”李宇荣立刻听到了动静，低声问道。
秋宁知道瞒不过去，应了一声：“是我。”
夜晚的校园后门，路灯是熄灭的，只有校门外马路的街灯散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少年和少女的身影。
李宇荣冷冷地看着她，似乎在思考她究竟听到了多少。
“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秋宁率先说道。
“无所谓。”李宇荣冷漠道。
“你又要逃课？”秋宁问道。
“哦，叶秋宁大小姐又要多管闲事了？你倒不如说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也要逃课？”李宇荣讥诮地笑了笑，反问道。
“我和老师请了假的。”秋宁说。
“这和我没关系，你别烦我就行。”李宇荣说着，走到后门旁边的围墙栏杆下，先把书包甩了过去，然后身手敏捷地踩着围栏翻了出去。
秋宁见他已经翻过去了，默默走到门卫的屋子外，敲了敲门：“师傅，您在吗？麻烦帮我开一下门。”
门内没有反应，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校门外传来李宇荣嘲讽的声音：“被瞎费劲了，他晚上经常出去喝酒，现在还不知道人在哪里呢。你要么翻墙，要么待在学校里乖乖上自习课吧。”
翻墙？
秋宁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出格的事情。
大约是看出了秋宁此时的犹豫，李宇荣勾了勾嘴角：“谅你也没这个胆子，大小姐。”
“这和胆量没有关系，我没有必要冒着摔断腿的风险翻墙，我完全可以打电话给老师，然后就会有人来开门。”秋宁淡淡地说道。
“一分钟就可以搞定的事情，你非要耽搁成半小时，那你就在这里乖乖等着吧。”李宇荣冷笑了一声，准备走人。
眼看着李宇荣要走了，秋宁突然无法就这样看着他离开。
半年前，她会选择沉默，可是半年后，随着她的奶奶的去世，她突然无法再保持沉默。
“李宇荣，你外婆对你很好，我奶奶从前也这样对我好，可她已经去世了……我很后悔，后悔她还在的时候我没有多陪陪她。”秋宁站了出来，大声对李宇荣说道，“等你出了国，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她会慢慢变老，你们见一面就是少一面。珍惜现在的时间，对她好一点吧。”
李宇荣停下了脚步，他冷笑着回过头，质问校门后的少女：“你又知道些什么呢？你了解她吗？了解我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在这里讲几句大道理，很有意思吗？”
“我是不知道，但是人与人的感情是相似的，也是相通的。她一趟又一趟地来看你，哪怕被你嫌弃，她还是要来，这是因为她爱你啊！”
李宇荣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竟然大笑出声，清俊的脸上满是嘲讽。
校门外马路边的灯光照亮了他的眉眼，秋宁竟然看到了他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泪光。
“不，你错了，她恨我。”这一刻，李宇荣突然撕开了身上的伤口，把一切□□裸地展示给她看，“因为妈妈是为了救我死的！”
果真是这样。秋宁回想起老太太那一句“我不怪荣荣”，一切都了然。
“她爱我，是因为我是妈妈生命唯一的延续，她需要一万个理由来爱我，来原谅我。可是要恨我，她只需要一个理由，我害死了她唯一的女儿！”李宇荣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冷漠尖锐，他突然爆发，歇斯底里地质问道，“她已经疯了！你知道被人一千次一万次恶毒诅咒的感觉吗？她疯起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她只爱我一点，却恨我那么多。OK，我接受，我忏悔，我努力赎罪。可总有一天我会不在乎的，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可以了吗，大小姐？”
这段话里，充满了他隐约带着哭腔的控诉。说完，李宇荣转身离去。
“李宇荣，她对我说过，她不怪你！”秋宁跑到栅栏旁，对李宇荣大声喊道。
少年回过头，对她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我也不怪她，我只是欠了她。”
每个人都有错，可又没有人应该为此负全责。责骂母亲的是外婆，带着孩子负气出走的是妈妈，玩具丢了跑到马路中央的人是他，车祸肇事的是酒驾的卡车司机。
谁也不知道各种各样的意外，最后会酝酿出这样一场悲剧。
十三年过去了，这道伤口仍然横亘在他的心头，也横亘在外婆的心头，没有人痊愈。也许他们终将花费一生的时间，等待时光抹平这道创伤。
此时此刻，李宇荣只想逃离令他窒息的环境，他想要有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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