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拿了五万块，还在这里碰瓷？！
不等他上前把吕平安拉走，轿车的副驾座门开了，一个戴着墨镜的时髦女人走了下来，气势汹汹地骂道：“哪来的死鬼，敢碰瓷我，你长没长眼睛？知不知道我老公干什么的？”
在地上翻滚的吕平安突然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居高临下、打扮入时的女人。
女人也愣了，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张年轻姣好的脸庞，两眼死死盯着在番茄汁里蹭得一身血红的吕平安，好似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是你？燕妮？”吕平安一阵大喜大悲，顾不上假装腿伤，扑上去抱住了女人的大腿，“燕妮，我一直在找你，打你电话也不接，我以为你跟人去外地了。你听我说，妞妞病了，白血病，需要钱，她是你的骨肉啊，你救救她吧！”
女人慌了，窘迫地回头看轿车，一脚踢开了吕平安，生怕引起车里的男人的注意。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走了出来，困惑地问道：“燕妮，怎么了？”
“没事！一个神经病！”燕妮慌张地否认，刚说完，她意识到这件事没办法被她随口糊弄过去，于是不情不愿地走到男人身边低声道，“是我那个没出息的前夫，算了，我给他点钱走吧。”
男人疑惑地看着在地里打滚的中年男人，这是燕妮的前夫？
两人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位先生，你这是……”男人礼貌地问道，被燕妮粗暴打断：“你别管！”
燕妮从包里掏出一个印着巨大LOGO的名牌钱包，把里面的现金都取了出来扔在了地上，洋洋洒洒飘了一地：“钱给你，别来烦我了！”
说着她转身就走。
“燕妮，你等等，别走！”吕平安扑上去搂住她的大腿。
燕妮吓到了，一脚踢在吕平安的心口上，竟然把一个汉子踢得后退了几步捂着胸口摔倒在了地上。
男人被吓了一跳，回头想去扶吕平安，小声对燕妮说：“你把人家踢伤了是要付法律责任的。”
“能有什么事啊！你就是职业病！”燕妮不耐烦地挽过男人，忙不迭地上了车，车子扬长而去。
留下吕平安呆呆地坐在一片碾坏的番茄里，呆呆地看着弄脏了的那叠钱。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捡起地上的钱，手指舔了舔唾沫，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
他数得那么认真，生怕少数一张钱，旁边车来车往，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专心致志地数钱。韩麦在旁边看得分明，他已经数了三遍。
刚才的愤怒已经在这段惊世骇俗的巧合里悄然熄灭，留下的是一阵莫大的悲哀。
韩麦走上前去，将吕平安从地上扶了起来，架着他慢慢走到了路边。
他的腿是真的瘸了，一只脚使不上力，走起来很是滑稽，可是韩麦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只是为这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难过。
两人再一次在路边坐了下来。
“那是你前妻？”韩麦明知故问。
吕平安点了点头。
韩麦递了根烟给他，吕平安用力吸了一口，自嘲地说：“我可好久没抽烟了。”
“和燕妮结婚的时候，她说不喜欢烟味，我就戒了。后来她走了，我也没敢抽，怕多花钱，一开始馋得看到有人抽烟就忍不住凑到旁边，闻一闻都觉得好。后来也无所谓了，抽了害怕熏着孩子，这都快十年了吧。”吕平安说道。
“燕妮和我，谁都说不般配。她上过大学，是个文化人，长得又漂亮，照理是看不上我的……那时候她刚上大学，在军训，我是她教官，我俩好了一阵，后来就散了，断断续续有联系。我退伍后自谋生路，开过滴滴，送过快递，开过五金店，生意好的时候也还混得人模狗样的。偶尔请燕妮吃吃饭，送送礼物，她一直都漂亮，性格外向，人人都喜欢……”吕平安回忆着往昔，突然自嘲地笑了笑，“算了，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没什么好说的。”
前妻劈腿已经劈成了蜘蛛精，吕平安这个老实人非但不怨恨，听起来还挺怀念她的。韩麦实在是不能理解。
“那妞妞……”韩麦说出了刚才吕平安对燕妮说话时提起的名字。
吕平安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是我女儿，排老三。我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最大的九岁了，最小的才三岁……妞妞病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能治吗？”
“能治！医生说，小孩子的白血病，80%能治好，都不用移植骨髓，只要有钱做化疗……”吕平安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擦掉了刚刚渗出来的眼泪，哽咽道，“妞妞才四岁啊，我看着她长大的，就算不是我的骨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刚查出来是这个病的时候，医生就告诉我，至少要治两年，让我准备三十万块钱，我借遍了亲朋好友，借到三万块，连我妈的棺材本都借来了。还有人劝我把这孩子扔了，反正也不是我的种。可我养了她四年，看着她从一个小婴儿长成了会跑会跳的小姑娘，她叫我一声爸爸，我怎么能丢下她不管？最困难的时候，我半夜在医院楼顶上吹风，好几次想跳下去一死了之，可我舍不得啊。燕妮狠得下心，我狠不下心，他们已经没了妈妈，不能再没有爸爸了。”
韩麦，一个看似五大三粗，其实内心敏感容易共情的音乐人，蹲在路边当场听哭了，哭得比吕平安还伤心。
“兄弟你别说了，我借你钱，多少都借你……”韩麦一边哭一边说。
“不了，兄弟，你也不容易，你借了我五万块！这可是你全部的积蓄了。现在钱够撑一阵子，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吕平安感动地说。
“不不不，不是的，兄弟，我有钱的，我借你！”
“不用不用！谢谢你的好意，你自己也省着点花，近期的医药费已经够了，我会努力挣钱的。”
两人推让来推让去，最后说好了一起去医院看妞妞。
“兄弟，你现在在外面打工，家里孩子谁照顾？”韩麦问道。
“全靠老大了。大姑娘九岁了，刚念小学三年级，老二一年级，放学后老大带上老二，一起去幼儿园接老四。回到家，老大踩着板凳做饭，晚上我回家带饭给老三。在医院里每人照顾妞妞，请了个护工白天看着她。”吕平安满脸苦涩地说道，“委屈孩子了，这么小的人，要照顾弟弟妹妹，现在都学会洗衣服做家务了。”
韩麦听呆了。
他小时候是爷爷奶奶带大，老年人宠爱孙辈，从来不然他进厨房，洗衣服做家务更是提都别提。假期去美国和父母住，父母的生活方式虽然很西化，但是也没有让一个小孩子做饭的道理。
一个孩子，要照顾几个更小的孩子，她才九岁啊。
他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韩麦想起自己三年级时候的那个暑假，父母带着他满世界地旅游，品味世界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小小年纪的他参加音乐会、听歌剧、学钢琴……他穿着定制的小西装，在台上表演，台下衣冠楚楚的男女们为他鼓掌。
他的童年，是吕平安一家想也不敢想的生活。
不是每个人多有他这样的好运气，韩麦一直都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体会到了这有多残忍。
他跟着吕平安来到一处老旧的民宅里，房子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乡村自建房，院子里甚至不是水泥地，而是粗糙的黄泥地，黄泥从院子里一直铺到门里。门是敞开着的，门厅中央摆着一张瘸腿的四方桌，一条桌腿下垫着砖块，几张椅子不成套，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稀奇古怪的破椅，都在这里被用上了。
一只公鸡趾高气昂地从院子气味难闻的鸡窝里走出来，昂首挺胸地踩着黄泥地，一直走到门厅里，扑棱着翅膀跳到了瘸腿的桌子上。
韩麦傻眼了。
他万万没想到W市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家里不太干净。”吕平安不好意思地对韩麦说道。他深深记得韩麦是住在一栋小别墅里的，如今让人家踏足自己这个破屋，他颇为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韩麦本能地要礼节性地夸奖一下，但是面对这副样子的院落，实在没办法违心地夸奖，只好连声说没事。
“囡囡，爸回来了！”吕平安高声喊道。
“爸爸！爸爸回来了！”门内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跑了出来，见到有陌生人，她好奇地打量着韩麦，应当就是吕平安说的九岁的大女儿，怎么看也只有六七岁。
“爸爸来了！”一个男孩子也跑了出来，看起来年纪要小几岁。
还有一个小男孩才三岁，和那些吃得胖乎乎的孩子不同，他看起来也很瘦，皮肤还黑得过分，怎么看都像是有非洲血统，他扒在门边看生人，见韩麦对他微笑，他不好意思地躲了起来。
“这是你们韩叔叔。爸爸和韩叔叔待会儿要去医院看妞妞，囡囡你要照顾好两个弟弟，知道吗？”吕平安说道。
囡囡乖乖地点头，邀功道：“爸爸，囡囡做好饭了，给妞妞带去吧。”
“囡囡真乖。”吕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带韩麦进屋去了。
屋内一样是黄泥地，墙壁也是没有粉刷过的水泥墙，灶头脏兮兮的，前面还放着一个小板凳，是囡囡做饭时站过的地方。她已经做好了饭，简单的两菜一汤，分量倒是挺大，够几个人吃了。
“一起吃点吧。”吕平安对韩麦说道。
韩麦看着吕平安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
这对韩麦来说是个新奇又心酸的体验，他在一个破旧的农家小屋里，被一台破破烂烂的电风扇吹着，坐在既不成套也不稳固的桌椅上，吃着简陋的两菜一汤，这饭菜的味道说不上好，实在是没什么油水，但几个孩子都吃得津津有味。囡囡是个懂事的小姑娘，她自己不吃，先给三岁的弟弟喂了饭。吕平安让她先吃，他来喂饭，囡囡却说他吃完饭还得把饭菜给妞妞带去，给弟弟喂饭的事情就交给她好了。
这么小的孩子说出这么懂事的话，不禁让韩麦感到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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