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气越发热了。
骑着配送外卖的小电驴等红绿灯的韩麦，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挂在晾晒网上的咸鱼，汗水蒸发留下的盐分在他的皮肤上结出了一层白白的盐花，又被新涌出的汗水泡成了盐水。
这么热的天气，着实让人心浮气躁。
绿灯亮了，韩麦发动小电驴朝着配送目的地驶去，一路上都在构思自己的新歌，这首关于外卖配送员工作日常和吐槽的歌曲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他正在不断调整歌词。
前方的转弯口，韩麦看到了一个熟人——吕平安，他没有穿制服，也没有开电瓶车，抱着一袋西红柿站在马路边，也不躲到树荫下去，被太阳暴晒着，好像走了神。
说到吕平安这人，就不得不提到李一笑了。这两人的相识非常富有戏剧性，两个外卖配送员在马路上相撞，主责方是吕平安，最后却是受害者李一笑倒贴了钱给他。
据李一笑说，主要是因为吕平安实在太惨了。他从来没见过这这么惨的人，不是每个倒霉的家伙都能让老婆给自己戴上四顶绿帽子，留下四个爹不同的孩子和别人私奔去的，他一个人照料着四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
为了养活四个不是自己的崽子，吕平安从早忙到晚，打了好几份工，又是送外卖又是值夜班，这才勉强养活了孩子们。
实在父爱如山，这胸襟，比大海……啊不，宇宙还要广阔，把他放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整个沙漠都会变成绿色的海洋。李一笑如是总结道。
吕平安和韩麦不是同一家外卖配送公司的，说起来两家公司还是竞品公司呢。两人日常工作的时候并不常碰面，只是经常在W市的大街小巷上擦肩而过，维持着打个招呼的交情。
吕平安第一次见到韩麦送外卖时，整个人都惊呆了，连连问他是不是直播不顺利，怎么会跑来送外卖呢？
还不如回去当大哥呢。吕平安的眼神是这么对韩麦说的。
韩麦顺水推舟，表示自己直播不利只好转行送外卖，吕平安非常唏嘘，连声哀叹生活不易。
吕平安比上一次韩麦见到他的时候要瘦了很多，原本就黑瘦的脸上没了那股精气神，像个颓废的流浪汉，怀里还抱着一袋西红柿。韩麦乍一看过去，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现在是送餐高峰期，吕平安不赶着去送外卖，站在路边干什么呢？
韩麦有些不解，他印象里吕平安工作起来可是比谁都积极的，毕竟家里还有四张嘴指望他一个人养活呢。
不等韩麦叫他一声，突然神色一凛的吕平安猛地冲出了马路，飞扑到了一辆黑色轿车前迎头撞了上去。车主紧急刹车，吕平安一个趔趄，以一个夸张的姿势翻滚了出去，配合着浮夸动作的是，是更加浮夸的惨叫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撞死人了啊！！！”
吕平安怀里的西红柿掉了一地，有的被车轮胎碾过，有的掉在地上摔坏了，看起来满地都是血色，异常血腥惨烈。
吕平安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哎呦哎呦”地叫个不停。
韩麦从自己的这个角度看得很清楚——这车根本就没有碰到吕平安！
吕平安在碰瓷！！！
韩麦被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吕平安还会干出碰瓷这样的事情来。这碰瓷水平还异常拙劣，过于蹩脚，一看就像碰瓷。
黑色轿车是一辆宝马，车主应当是有些小钱的，所以才会成了吕平安碰瓷的对象。
车门开了，一个花臂大汉从车里走了出来，满面怒容地来到吕平安面前，破口大骂：“你个龟孙，碰瓷碰到老子面前来，还不给我赶紧滚蛋！不然打得你叫爷爷！”
抱着腿在番茄酱汁里翻滚的吕平安没想到这车主看起来如此社会，不禁有些害怕。可事已至此，再收手也不可能了，吕平安眼一闭心一横，哀嚎道：“撞死人啦，我的腿断了！哎呦这个混球没有良心，撞了人还要打人！”
花臂大汉见他无赖至此，怒极反笑，转身打开了车子的后备箱，抄出一根撬棍来：“再给你这龟孙一个机会，乖乖道歉走人，饶你一条狗命！”
卧槽，这是要上升为暴力事件啊！
周围人少，都没人出头，万一把人打死了可怎么办？
韩麦赶紧把电瓶车停到了路边，摘下头盔脱下制服外套，用力搓了搓自己的头发，大步上前阻止道：“这位兄弟，且慢且慢！”
花臂大汉转头，见到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一边喊着“且慢”一边朝他走来，眼中精光一闪，脑中拼命回忆，这是哪条道上的大哥？这身材，这神情，这气势，妥妥是哪位道上大哥没错了！
韩麦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他虽然不抽，但是有的客户会抽烟，递上一根换个好评岂不美哉——递了一根给花臂大汉。
花臂大汉乜了他一眼，见韩麦态度热情，不好拒绝，于是掏出打火机，给自己和韩麦都点了烟。
韩麦根本不抽烟，拿在手里说道：“兄弟，这碰瓷龟孙虽然可恶，但你也犯不着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回头找几个兄弟套他麻袋就是，何必把自己搞进去见条子呢？”
花臂大汉余怒未消：“我就是气不过，这孙子碰瓷都碰到老子头上来了！”
韩麦安慰道：“总有不长眼的东西。这孙子干的好事我都看清楚了，我给你作证，你赶紧走吧，别耽误了正事。”
花臂大汉的手机响了，他一看信息，啐了一口，对吕平安恨恨道：“便宜你这龟孙了！”
说完，大汉发动了车，拉下窗户对韩麦说道：“兄弟，今个儿多谢你啦！差点就搞进局子里了。”
韩麦一副大哥做派：“是兄弟，说这个干啥，娘们唧唧的，走吧走吧。”
花臂大汉开车走了。韩麦走到不再哀嚎、满脸麻木的吕平安面前，将人从地上拽起来。
吕平安像是傻了一样，僵硬地想推开他自己走。
韩麦强硬地把人架到了路边，按在了花坛边上。
“你说你干点啥不好？碰瓷？今天碰到硬茬子头上，万一那厮真是个几进宫的，把你打死了都没数！”韩麦气道。
吕平安没吱声，也不辩解，低着头一声不吭。
“到底怎么回事？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是家里有困难吗？”韩麦关切地问道。
吕平安没有回答，只是低声感谢了他：“谢谢你了，我有事，得走了。”
说完，吕平安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自己停车的地方，跨上了电瓶车。
他果然是有预谋的，特地把电瓶车停在旁边不起眼的地方，自己去碰瓷，之所以不直接开着电瓶车去碰瓷，大概是怕撞坏了车还要付修理费。
韩麦刚想追，手机响了，客户打来电话催促订单，配送时间所剩无几，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吕平安骑着车走了。
下次吧，下次碰见了，一定好好说说他。韩麦心想。
谁也没想到，再见面来得这么快。
第二天中午，韩麦再次目睹了一起碰瓷事件，只是这一次他到现场的时候碰瓷已经结束了，满地西红柿酱汁里，吕平安数着车主给的几张钞票，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
韩麦看得气不打一处来，迅速停车来到吕平安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钱举高，斥责道：“吕平安！你到底怎么回事？”
吕平安见刚赔来的钱被夺，又气又急，踮着脚去抓钱，可他脚又在碰瓷中扭到了，或者说就一直没有好过，多走一下都是钻心地疼，疼得他龇牙咧嘴：“你快把钱还我！”
“除非你答应我，再也不碰瓷了！”韩麦怒道。
吕平安不答应，单脚跳着去抢他手里的钱，可是无论怎么跳都比不过身材高大的韩麦，他好像感觉不到这个事实，越发拼命地蹦跶，直到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韩麦见他摔倒，赶紧问道：“你没事吧？”
这一摔好像摔走了吕平安身上仅存的精神，他呆呆的，愣愣的，傻傻的，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马路。
“没事吧？”韩麦把他扶了起来，让他在花坛边坐了下来。
吕平安一把抓过他手里的钱，警惕地揣进了衣服内侧自己缝制的兜里，死死地夹住衣服，生怕韩麦会抢走。
韩麦又好气又好笑：“吕大哥，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实话跟我说，为什么要去碰瓷呢？你这样子，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家里的几个孩子可怎么办呢？”
吕平安突然像是被电到了一般，尖锐地质问道：“你懂个屁！”
“是是是，我是不懂，可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啊。”韩麦是个大方的人，没缺过钱，对朋友从来也不吝啬，“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韩麦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包，要给吕平安钱。
吕平安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好像刚才有人刺了他一般，他硬邦邦地抛下“不用”两个字，扭头就走。
韩麦有些傻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这时，已经一瘸一拐走出了老远的吕平安，突然踌躇着停下了脚步。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脊梁，伛偻着，缓缓地转了回来，拖着他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
他没有抬头，把脸压得低低的，背也弓着，好像怎么也挺不直。
他腆着脸，低三下四地问道：“……能给我点钱吗？我跟你借，保准会还你的。”
这一瞬间，一股莫大的悲哀击中了韩麦的胸口，他听得到吕平安哀求中被无情碾碎的自尊，这个中年男人弯着腰，他不是向他韩麦弯腰，他只是向生活卑微地弯下了腰。
要是能站着活，谁又愿意卑躬屈膝呢？
“加个微信，我借你，你要多少钱？”韩麦问道。
吕平安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观察他的脸色，他反复掂量着，小心翼翼地说：“五千块，可以吗？”
对一个直播失败只好出来送外卖的人，开口借走一个月的工资，已经是吕平安最大的贪心了。
生怕韩麦拒绝，他又小心翼翼地说道：“没有的话，一两千也可以。”
“账号报给我。”韩麦二话没说，给他打了五万块。
看到转账的吕平安惊呆了，反复数着上面的零，又是狂喜又是忐忑地说：“太多了……这太多了……太多了啊！你也没钱，别……别借我了……”
吕平安一直以为韩麦是个很穷的小主播，因为直播不下去，只好出来送外卖，看到这样的人借了他五万块，说不定都是他全部的积蓄了，顿时又是欣喜又是内疚。
韩麦趁势问道：“看到兄弟有困难我怎么能不帮呢？兄弟，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坦白跟我说吧，我能帮一点是一点。”
吕平安支支吾吾地说道：“孩子生病了……没钱，我也不想……搞这些。”
韩麦送餐快要迟到了，拍了拍吕平安的肩膀说道：“反正微信加了，等我晚上跟你联系，到时候一起去看孩子。你的脚也赶紧去看看，别落下病根了。”
吕平安满脸堆笑：“不了不麻烦了，你也挺忙的。”
韩麦走了，临走前回头看了吕平安一眼，他抱着手机，好像又是哭又是笑，见到韩麦回头，还使劲对他挥手，兴奋得不得了。
那家伙，是真的缺钱吧？韩麦心想，也不知道他孩子到底生了什么病，晚点找个时候去探望一下吧。
然而不等天黑结束工作，韩麦第三次见到了碰瓷的吕平安。
他熟练地躺在一辆豪车前，抱着腿在碾坏了的番茄酱汁里来回翻滚，叫声响亮，演技拙劣。
韩麦深深地感觉到了一种智商被侮辱、好心被践踏的气愤。
都拿了五万块，还在这里碰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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