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金虹又想起了密室里的情形。李寻欢也是这么可恶地用那双温润却隐含锋芒的眸子瞧着他，淡淡讽刺他不知为什么活着，还悠然坐到了地上，嘲笑他不敢像他一样闭上眼睛。
上官金虹从不会喜形于色，将要把最后一个强敌踩在脚下也没有让他多高兴，但是心里难免有着的淡淡志得意满，把李寻欢的讥讽只当作了困兽临死前的不甘。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被气得拳头握紧，忍不住反唇相讥。
他的目的本来只是要李寻欢死，压根儿就没想与李寻欢公平决斗，更没有想过要赌能不能接住小李飞刀，设计让李寻欢彻夜奔波消耗体力，决斗时让荆无命在旁虎视眈眈，都只不过是为了杀李寻欢杀得更容易更有把握些。
------决斗的时候却忽然改了主意，非要从精神上彻底打倒这个男人不可，然后......
上官金虹喉咙里仿佛突然又感到了那种尖锐的窒息的痛苦，脸色更阴沉了-------他自以为占尽上风，其实每次见到这个男人，他的情绪都在不知不觉地被对方操控！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冷冷道：“有时候我真佩服你，为了那个害过你好几次的龙啸云，竟然不惜来招惹五毒童子这样难缠的对手。谁交了你这个朋友，倒是不吃亏。”
李寻欢眸子一暗，淡淡笑了笑：“你对我的事倒是很了解。可惜，上官帮主并不需要朋友。”
上官金虹眼里忽然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缓缓道：“五毒童子最喜欢用活人喂毒虫，所以，他自己也被毒虫啃得只剩下了骨头，极乐谷也已被我一把火烧了，李探花要找的东西.....“
上官金虹故意顿了顿，逼视着李寻欢，充满恶意地吐出一句：“自然也被烧了。”
他满意地看到，李寻欢的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
那双温柔明亮的眸子忽然变得如出鞘的利剑，那一瞬间的光华和寒意让荆无命下意识地一下子握紧了剑柄。
上官金虹心中冷笑一声，暗暗凝神戒备。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却微微叹了口气：“这里的东西本来也不是我的。五毒童子盘踞南疆多年，作恶多端，上官帮主不惜折损人力物力，为苗疆除了这个祸害，不管你为的是什么，都值得感激。”
上官金虹怔住。
......
很久以后，既没有争斗，也没有流血，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两边，荆无命和阿飞，坐在桌子的另两边。
荆无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就是在做梦，荆无命也没有想到上官金虹有一天会与李寻欢坐在一张桌子上。
在李寻欢说了那句话之后，上官金虹沉默了。
他这一生从不需要朋友，永远都在致力于打击别人，控制别人，毁灭别人。很多人惧怕他，很多人憎恨他，也有很多人对他很忠诚，却唯独没有人真心感激过他。
只除了荆无命。小时候的荆无命，对上官金虹自然是感激崇敬无比的。而现在的荆无命心思也已变了，他的忠诚里已掺杂了别的东西......
过了许久，上官金虹沉沉叹了口气：“李寻欢不愧是李寻欢…...普天之下，也只有你配做我的对手。”
并且 , 真的赢了我。
上官金虹神色萧索地一挥手，远处等待的黄衣人中，一人快步上前，到荆无命身侧退后半步停下，将手上捧着的匣子盖子揭开。
匣子里是一个小小的玉瓶，通体洁白，是上好的羊脂玉，一看就让人觉得瓶里的东西很珍贵。
上官金虹缓缓道：“极乐谷虽被我烧了，五毒童子的珍藏却已为我所获。这“双生丹”普天之下也不过三颗，可治世上任何蛇虫咬伤，当能解阁下之忧。“
黄衣人合上盖子，将匣子恭恭敬敬捧到李寻欢面前。
这回，轮到李寻欢愣住了。
他看看玉瓶，再看看上官金虹，微微凝起了眉。
阿飞也下意识地拧起了眉，沉沉的目光中同样充满疑惑，打量着上官金虹。
连荆无命死灰色的眼里也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他完全想不出上官金虹为什么要这么做。
片刻之后，上官金虹盯着迟疑的李寻欢，嘴角忽然抿紧，露出几分冷酷的讥诮：”怎么？你是怀疑这颗药是假的？ ”
林中的气氛更紧绷，仿佛一根细弱无比的弦 ，只要李寻欢轻轻一碰，就会断掉。
李寻欢缓缓摇头：“以上官帮主的身份为人，想来不屑于用假药骗人。“
上官金虹冷笑：“......那你是不敢拿？我这一生从未做过亏本生意，今后自然也不打算做。小李探花难道是害怕付不起代价？”
李寻欢微微一笑，还是摇头，凝注着上官金虹：“天下没有我不敢做的事 , 只不过 …...”他的眼里闪着莫名的光亮：“既然是做生意，上官帮主想要我做什么呢？”
上官金虹的表情还是很冷酷，眼里却也闪出了一丝奇怪的光亮，凝注着李寻欢，慢悠悠地道：“很简单，我既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强迫你去做任何事…...只不过下面的三个月，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跟着。 ”
李寻欢愣住了。每个人都愣住了。
上官金虹悠然加上一句：“洗澡如厕除外。”
现在，每个人都目瞪口呆，看着上官金虹的表情像在看一个疯子，连李寻欢也不例外。
看荆无命的表情，好像已经很想上来摸摸上官金虹的额头，看看他有没有被南疆的烈日晒得发昏了。
李寻欢实在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因为我对你很有兴趣。”
李寻欢：“ …...”
望着被震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几个人，上官金虹阴沉的脸色终于松开了，眸中的神色也有了变化。
上官金虹的眸色很淡，是一种有透明感的浅棕，当这双眼睛冷淡地盯着某人看的时候，会像是妖魔或者老虎盯着你，似乎能摄走任何人的魂魄。
现在，这双眼睛终于褪去那可怕的冷酷，露出了一丝莫名的满意。
二十年来，在权力带来的满足之外，第一次，上官金虹感受到了一种叫愉快的情绪。
于是，就出现了眼下诡异的情形。李寻欢收了药，上官金虹一挥手把手下打发走，然后，他和荆无命就跟上了李寻欢和阿飞。
李寻欢和阿飞走得快，他们就走得快，李寻欢和阿飞走得慢，他们就走得慢。李寻欢和阿飞出了山林，来到这家小饭馆，上官金虹也就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在他们的桌旁坐下。
阿飞浓黑的眉毛微拧，目光沉黑，看了上官金虹一眼，又看了荆无命一眼。
这种身边有两头猛兽虎视眈眈的感觉实在让人如芒刺在背，而且，上官金虹的表现太奇怪了。看荆无命梦游般的表情，今天的上官金虹显然也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李寻欢却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吩咐小二，叫了几样酒菜，当然，包括了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的份儿。
片刻之后，小二端来了酒，在每个人的面前放上酒碗、倒满了酒 ，然后一边转身往厨房走，一边忍不住偷偷回头看。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左边两位穿黄衫的大爷明明长得没什么奇怪，却偏偏看上去能吓人一哆嗦，右边的两位爷，衣着也没什么出奇，却又像发着光一样，吸引着人移不开眼睛。
怎么看，这四个人都不像该在一张桌上喝酒的样子。
南疆消息闭塞，若这小二知道这四人是谁，只怕他连偷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
上官金虹缓缓拿起酒碗，垂目看向碗中的酒液。
南疆的酒碗颇大，透明的酒液在黑釉的碗底上荡漾，上官金虹面容的影子也跟着荡漾，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成一片。
上官金虹凝视着那影子片刻，缓缓道：“我敬你一碗”， 也不等李寻欢回答，举起碗一口气饮干。
李寻欢微笑：“上官帮主，好酒量。”
和所有酒鬼一样，在李寻欢眼里，喝酒豪爽的人，比不肯喝酒的，总是要可爱一些的，即使这人不是个好人，也一样。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已二十年没喝过酒…..不过，你值得我破例。”
他的脸色比在密林里更阴沉。
他忽然意识到，方才那一丝愉快的情绪也是因李寻欢而产生的。只要跟李寻欢打交道，情绪就不可能不受他影响！
上官金虹掌心渗出了冷汗，骤然握紧拳头。
李寻欢仿佛没看见上官金虹的脸色，微微一笑： “蒙上官帮主青眼，多谢。” 也举起碗一饮而尽，酒碗在手指间一侧，亮出碗底向上官金虹致意。
即使喝得这样快、这样急，他的动作依然是那样优雅潇洒。
上官金虹冷厉的目光直接掠过酒碗，落到了那几根纤长的手指上。
莹白，细致，文雅-----被黑色的酒碗一衬，漂亮得可以直接入画。
普通的黑瓷酒碗，因为被这几根手指拈着，便突然显得清贵雅致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即使最落魄时，身上的神采也让人无法忽略，又因为还未经过那些逼迫折磨，比他记得的更多了几分风流蕴籍。
这只手，一点也没有辱没探花郎这个名号，适合提笔写字，适合调琴弄画，适合磨墨拈棋，做任何风雅的事看起来都很适宜，唯独不像该拿着刀的样子。
也就是这只手，将那把薄薄的刀射入了他的咽喉，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死神已经无可抗拒地降临！
上官金虹的拳头握得更紧，缓缓抬眼，视线落到李寻欢脸上。
李寻欢笑容清浅，依旧凝注着上官金虹。
一旦敛起了锋芒和讥诮，他的眸子便显得很温柔。
一瞬之间，上官金虹被那眼眸里隐隐的善意激怒了，他的牙关咬紧，心中咆哮的野兽快要冲破胸膛，脑中飞快地盘算------
如果他召集手下围攻、有几分把握能留下李寻欢，把这人踩进泥里、把他身边的少年杀掉，把这双眸子戳瞎，把这几根漂亮的手指踩断，那时，这人脸上会是什么表情？还能笑得这么宠辱不惊、云淡风清么？
许是上官金虹盯的时间太长了些，李寻欢笑了笑，放下酒碗，给各自的碗里又倒满了酒，微笑道：“我敬你。”一仰头，将第二碗酒一饮而尽。
上官金虹醒过神，紧紧盯着李寻欢，缓缓举起了碗。
他不能那么做。如果那样做，他就永远输了。
何况，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留下李寻欢。
将碗中酒缓缓喝干，再抬起头时，上官金虹一扬眉，脸上原来的冷酷阴森之色忽然消失不见，眉宇间只剩睥睨孤傲，这使他像突然换了个人。
他缓缓道：“李寻欢，你是不是很看不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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