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南疆,天气又潮又热,却是生机勃勃。
一进入森林,所有的一切都被绿色淹没了,青翠的林木间爬满深碧色藤蔓,地上,树干上各色野花掩映,手掌大的凤蝶舞着绚丽的翅膀飞来飞去, 空气中布满树木清香的味道。
李寻欢惊奇地看着一只五彩的大鸟拖着长尾巴、“嘎嘎嘎”地叫着几乎是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又听到悉悉索索一阵响,一条通体嫩黄的蛇从前方小路上慢悠悠地滑过,隐入草丛间不见了。
李寻欢瞧瞧阿飞,阿飞的眼睛也亮晶晶的,显然对这些见所未见的生灵很感兴趣。
给他们领路的苗人向导却如临大敌,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话说道:“这里的东西虽然漂亮,却很多有毒,两位爷千万不要随便乱摸。”
李寻欢点头,越是艳丽惑人的东西,越是容易有毒,这苗人显然把他们当作了出来找乐子的汉人少爷,一路战战兢兢,生怕他们不听话丢了性命。
阿飞却眸色一沉,盯着树下零零星星艳黄鲜红的蘑菇,忽然想起了林仙儿。
美丽可爱,却满是毒汁,会让被迷人的色彩诱惑吞下去的人送命。
出了密林,又穿过几个峡谷,那苗人向导脸色越来越凝重,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的眼中带着惊惧之色,望着远远的一片森林:“那片林子后面就是二位要找的地方,小人只能送到这里。”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跑了。
极乐门主的名号,就是在擅使毒、养蛊的苗人之间,也是一个十分让人恐惧的存在。
这些年,五毒童子掳掠了不少苗女,役使她们饲养蛇蝎毒虫,和满足门下弟子的□□,这些少女的家人,凡是敢闯进谷里找人的,血肉都已化成了蛇虫肚中的养料。
李寻欢凝目瞧着那片密林。午时方过,炽热的阳光下,青翠的树林一眼望不到头,瞧不出丝毫异样。
他跟五毒童子无怨无仇,但是五毒童子要他自己来求药,当然不会安着什么好心。
李寻欢跟阿飞自然也不会全无准备,若是意外遭遇五毒童子也就算了,现在他们主动找上门来,若是还不知预先防备,那就是愚蠢了。
一个人要中毒,不是通过食物饮水,就是蛇虫叮咬,或是被带毒的兵器暗器所伤,最难防的自然是毒蚊、毒蜂和散布到空气里的毒烟、毒粉,武林高手闭气的时间远比常人要长,但最终还是要呼吸的!
阿飞正准备解开包袱,前方忽然隐隐传来异声,兵器撞击声、惨叫声、呼喝声、嘶嘶声……各种声音杂七杂八、此起彼伏,即使是远远听着也知道密林后形势多么混乱。
李寻欢和阿飞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片刻之后,密林后忽然亮起了隐隐火光,浓烟渐渐升起,越来越浓,很快弥漫得不但整个林子都几乎看不见了,上空也变成了雾茫茫的灰色,空气中还传来了烤肉的味道。
李寻欢:“…...”
肉烤得焦香的味道非但不难闻,还很诱人,不过李寻欢一想起那被烤的很可能是什么肉,就不免一阵反胃,眼中露出了不忍和疑惑的神色。
偏就在此时有人来对付极乐门,李寻欢自然不会相信那是什么巧合,只不过不知到底是谁,能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他的疑问不久就得到了解答,一队黄衣人慢慢从密林中走了出来。
黄衣人个个头戴斗笠,斗笠边沿青纱垂下,被一道细细的圆环收紧,将头脸护得严严实实,长衫下的鹿皮裤腿也严严实实扎紧在靴子里,手上则戴着鹿皮手套。
他们身上的金黄色长衫很耀眼,人却像地狱里走出来的勾魂使者,阴郁、 沉默、看不清面目,似乎连日头因为这群人而黯淡了下来。
走在最前面的人,身材很高,很挺,金黄色的长衫几乎覆盖到脚面,一步一步,走得既不太快,也不太慢。
他的每一步都很大,长衫却几乎纹风不动。
阿飞的瞳仁一缩------那种步伐,他非常熟悉。
那人身后紧跟着一个黄衣人,同样很高,很挺,走得不快也不慢,黄衫只到膝盖。
前面的黄衣人空着手,后面的黄衣人也空着手,腰带右边却插着一柄无鞘的剑,剑柄向左。
他们明明走得不太快,却渐渐把其他黄衣人甩开了一段距离。
李寻欢神色凝重,盯着黄衣人的脚步。
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是李寻欢还是从那柄剑上自然认出了荆无命,也自然看出来了,前面那黄衣人每一步跨出去,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与上一步的距离绝对相同,非绝顶高手不可能做到。
即使是绝顶高手,若非绝对沉稳,也不可能做到。
即使面目全被压低的斗笠遮住看不清楚,这黄衣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最可怕的是,荆无命每一步踏下,都恰好在前面那黄衣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决没有早一点,也决没有晚一点,那种流畅的韵律,竟使这四条腿看起来仿佛长在一个人身上,看起来又是诡异,又有种奇异的美感。
这两人之间奇异的默契,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配合起来一定天衣无缝,若是二人若是联手,天下绝没有哪个高手能独自抵挡他们的攻击。
非但如此,他们还带了很多人,兵器谱上排名在前五十的高手,被金钱帮招揽的足足有十七位。这一行人身上发出的杀气,那种威压,那种恐惧,若是心志不够坚定的人,只怕现在已吓得转身逃走。
李寻欢皱起了眉,即使是他,这一队人带给他的压力也绝不轻,八年前他在神刀堂相助金乘风伤过上官金虹,上官金虹忽然带人出现在此地,总不见得是突然想找他叙旧!
何况,上官金虹野心很大,李寻欢即使什么也不做,也迟早会成为上官金虹称霸武林途中的绊脚石。但李寻欢要事在身,自然不想这么早与上官金虹对上,更不愿让阿飞初出江湖便惹上金钱帮这样的强敌。
李寻欢瞧了一眼阿飞,阿飞的背挺得很直,下颏绷得紧紧的,像是一条警觉的狼,英挺的眉骨下眼眸锐利如刀,直直地盯着那两个身影。
阿飞也恰好在此时看了李寻欢一眼,遇上了李寻欢略带忧虑的目光。
只一眼,阿飞便读出了那目光中的忧心和关切。
两人视线相触片刻,阿飞忽然展颜一笑。
那笑容明亮警醒,却毫无惧色,相反,冷静、沉着、充满信心。
-------------对李寻欢、也是对自己的信心。
上官金虹还是那个阴森冷酷、给人带来无法形容的压力的上官金虹,阿飞却不再是那个紧张得连胃都在痉挛收缩的少年。
李寻欢凝视阿飞片刻,情不自禁地眼眸一弯,也露出一丝笑意,转回头去继续看着那一队人。
明明强敌在即,他却如大夏天喝下一杯冰冰凉、甜丝丝的佳酿,心中忽然起了一阵醺然之意。
眼看那队人越来越近,到他们数十步开外,其余黄衣人忽然都停了下来,只余下上官金虹和荆无命,一前一后走到他们一丈前停住。
上官金虹不出声,脸掩在斗笠的阴影里,在青纱后若隐若现难以看清,两道阴沉的目光却直射向李寻欢。
李寻欢也不出声,泰然自若地望回去。
目光相遇,像是有一连串火花,落进碧色的春水里,溅起无声的涟漪,再消逝得无声无痕。
又似有无声的杀气在空中一波一波凝聚,却被温柔的春风吹散。
上官金虹:“ …… ”
荆无命发现密室里的上官金虹时,上官金虹其实已经死了。
他的身体虽还温暖,但是心跳停止,呼吸全无,若不是金钱帮掠夺来的一颗昔年“鬼医”阎青留下的九转续命丹,就算荆无命耗尽所有的内力,就算他把所有的大夫都撕成碎片,上官金虹也必定只能成为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九转续命丹用料自然极其珍贵,什么百年灵芝、千年人参、鹿茸、首乌、灵脂、熊胆、三七、种种大补之物,应有尽有。但是,仅凭这些,自然是不足以起死回生的。
阎青之所以被称为“鬼医”,就在于,此人心中只有医术,什么仁心医德,在他心中如同狗屁。为了医术,他既不怕把别人变成鬼,也不惜把自己变成鬼。
九转续命丹里,除了上述大补之物以外,还有孔雀胆,鹤顶红,蝮蛇涎,种种剧毒,里面甚至还有苗人的蛊虫。
只要人还没死透,服下去的确能起死回生,但是活过来之后,这人是不是还是人,还是会变成个恶鬼,就谁也不知道了。
据说阎青当年临死之际,嘱咐家人在他断气之后给他服下续命丹,三日后,他竟真的活了过来,且生龙活虎,看样子再活几十年没问题。
家人弹冠相庆,大摆酒宴庆祝,谁知就在酒宴之上,阎青忽然发了狂。武功和力气远胜平时,一双铁爪墨黑如鬼,竟是把一家老小杀个干干净净,而且把他们的心全掏了出来,狂笑着大吃大嚼。那一日侥幸逃出来的宾客,单吓疯的就有好几个。
不过,这并未阻止九转续命丹被抢空,在其后的几十年中,陆陆续续还是有人服用,多数人变成了鬼,不过,也有一两个人,真的活了下来,又活了不少年。
荆无命是怀着什么心情给上官金虹服下续命丹的,上官金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总之,他现在还活着。也许便是这续命丹,让他看到了许多本不该知道的事。至于如何处置荆无命,上官金虹暂时还不愿去想。
上官金虹活着,却已不是原先的上官金虹。
权力和称霸武林忽然变得那么索然无味,所有的欲/望和野心都比不过那把薄薄的飞刀,冰冷、刺痛地梗在喉间,无情地嘲笑着他的自负和愚蠢。
所以,他一定要先找到李寻欢,不把李寻欢这个人搞明白了,他活着就会永远索然无味!
可是,眼前的李寻欢,竟然和他记忆中那多出来的一段人生里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记得在如云客栈里和李寻欢初次见面的情形,李寻欢人很落魄很潦倒,却很镇定 、很从容,视他这个金钱帮帮主的威严为无物,径自去安抚那没出息得一团烂泥般的傻小子,若不是被他叫住,自始至终连看都不打算看他一眼。
但两人的视线一交锋,却像一连串的火花撞击,彼此身上突然迸出的杀气令周围的胆小鬼都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彼时的李寻欢,淡然、沉静、无畏,说话时淡淡的讥嘲意味很明显,但心中压抑的悲愤和忌惮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可是此刻在上官金虹面前的李寻欢,不但身上毫无杀气,态度轻松自如,眼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愉悦?
上官金虹当然不会以为李寻欢是因为看到他而愉悦,十年前神刀堂的遥遥交锋,李寻欢没有忘记,上官金虹自然也不会忘记。
甚至,连站在他身边的少年,也与记忆中截然不同, 既不像一把锋利却易折的剑,也不像后来满眼通红、醉得站都站不稳、一副只配在烂泥里打滚的丧家之犬的样子。
少年站在李寻欢身边,绝对地沉静,隐隐的野性,明亮干净的眼睛里有冷淡戒备,却没有紧张恐惧,像一把千淬百炼过的绝世神兵,即使是李寻欢的光芒也无法将他遮掩。
若上官金虹当时见到的是现在的阿飞,他决不会想去驯服掌控这个狼一般的少年!
那依旧是一条年轻的狼,却是一条强大的、绝不容任何人轻视的狼,有着自己想守护的领地,亦绝非任何人所能掌控。
上官金虹突然带人出现在此地,李寻欢不可能猜不到他是特意来找他的,那么,李寻欢镇定自若的态度,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对身边的同伴有信心!
难道,此时的李寻欢,竟已深不可测到如此地步了吗?!
还是------这个李寻欢的轻松愉悦,是因为知道他曾是他手下败将?也知道他曾想控制阿飞,所以这一次早早就把阿飞带在了身边?
----------他能重活一回,别人为什么不能?
上官金虹沉默了许久,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小李探花。”
李寻欢淡淡回应:“上官帮主。"
又过了许久,上官金虹再次开口:“你我十年前遥遥一会,足下风采,至今难忘。”
他说的每个字都很慢,很谨慎。
李寻欢微微一笑:“十年不见,上官先生已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主,威严更胜往昔。”
上官金虹:“ …… ”
这话,从一个曾杀死他的人嘴里吐出来,情不自禁地让上官金虹颊上的肌肉抽了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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