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一踏进冷香小筑的门,便看见李寻欢寂寥的身影。
李寻欢正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出神。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幅字是初回李园时,李寻欢和阿飞共同写下的。阿飞写了“死生契阔”两句,李寻欢则写了后面两句。
所谓字如其人,阿飞写字虽是李寻欢教的,字却一点也不像李寻欢的,同样的草书,李寻欢写的充满潇洒旷逸之气,似要乘风而去, 而阿飞写的,则剑气森森,像是直指天空的刀枪剑戟。
两种风格搭在一起,却意外地相配,大气纵横中又带了说不出的缠绵之意,用来形容李寻欢和阿飞之间,携手跨越生死而始终不渝的感情,再合适不过。
李寻欢看得很专心,听见阿飞进来,也未回头。
又或许,他是不敢回头?
阿飞呆呆地凝视着那寂寥的背影,全身的血都似沸腾了起来。
短短的十几天,他对眼前这个人的感情和尊敬已经深到让他自己觉得可怕的地步。
已经半个月了,阿飞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半个月,阿飞走了很多地方。茶馆,酒楼,赌坊,甚至勾栏,任何能够打听到江湖传闻的地方。
李寻欢告诉了他一个很长的故事,即使阿飞直觉地感到眼前的人没有说谎,他还是完全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么离奇的事。
而他这半个月所见到的、 听到的,却让他不得不相信。
梅花盗?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两三年前梅花盗重现江湖,做下了很多大案?没听说过啊?
作恶多端的碧血双蛇?听说他们早死在兵器谱排名第四的“嵩阳铁剑”手里了。
至于林仙儿,每个记得她的男人脸上都露出了又暧昧又鄙夷的笑容,哦,那就是条母狗,听说,就连为她开门的店小二,只要她乐意,她也会让他满意。
他们当中有少年侠客,有纨绔子弟,有饭店伙计,有赶车为生的马夫。
听说,很多英俊而多金的少年人为她搞得倾家荡产,连性命都送掉了,但是,马车夫和做苦力的在她那儿也很受欢迎,因为他们更放肆,发起情来像野兽一样,而她喜欢挨打,喜欢被虐待。
听说,这个女人已经受到了报应,早已消失很久了。
阿飞起先还愤怒得想杀人,揍了其中几个人,后来,他连愤怒的力气也没有了。
阿飞上了嵩山少林,求见心湖大师,结果,心湖正在闭关,本应在两年多前就已死去的心眉大师却拉着目瞪口呆的阿飞,说着李檀越当年的事足足说了半个时辰。
阿飞甚至去了他记忆中与林仙儿隐居的地方。一切都与他记得的一模一样,幽谷中山泉银亮如带,梅树枝干虬批如铁,半山后飞泉倒挂,风物宛如图画。
可是梅林的一角,他亲手建的小木屋却不见踪影。
阿飞仔仔细细搜寻了方圆几里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无被践踏过的痕迹,确确实实无人居住过,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伪装出来的。
奇特的是,阿飞心里有被欺骗、被侮辱的痛苦愤怒,却并无多少遗憾。
一离开林仙儿,她对他的神奇的魔力似乎就消失了。
听着别人再说起林仙儿,他只觉得恶心。
倒是兴云庄门前的匾额又换成了李园,下人比当年少得多,但个个都认识阿飞,仅有的几个丫鬟看见阿飞出现就脸红忸怩,阿飞面无表情地走过,听见她们在后面偷偷笑着议论飞少爷和少爷哪个俊。
李园处处有阿飞生活的痕迹,阿飞实在已无法不信,他的的确确是在李寻欢身边长大的。
可是,他脑子里关于另一个李寻欢的记忆是那样清晰,清晰得历历在目。李寻欢手上的温度,苍白而温暖的微笑,咳得弯下腰去的身影,阿飞似乎还能看到、感觉到,那真的已是久远的前生的事情?
当衣箱里包得仔仔细细、一看就被人很珍惜的木雕被阿飞发现时,他整个人都似被劈了一刀。
那些木雕从小到大,从稚嫩倔强的孩童,到英气挺拔的少年,再到锋利凛然的青年,阿飞数了数,足有十几个,似乎是每年都有一个。
即使阿飞不常照镜子,他也知道,那千真万确是他从小到大的样子,而他记得的李寻欢,是绝无可能见过他小时候的模样的。
只是,阿飞现在的身体,比他记得的高,也比他记得的更强韧,一看就被从小照顾得很好。
要有多少的爱与关怀,才会把一个人成长的样子,细细地用刻刀记录下来?那栩栩如生的线条是如此动人,充满灵魂,因为每一根都灌注了雕刻的人的柔情和心血。
阿飞失魂落魄地把雕像放好,走了出去,想起这些天他对李寻欢有意无意的回避。
对阿飞的突然失忆,李寻欢表现得很镇定。毕竟,连重生这样离奇的事都发生了,那么,阿飞忽然忘了往昔,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对于阿飞的回避和疏远,李寻欢更也未表示过任何焦躁和不满,他笑着拍拍阿飞的肩:“至少你还记得,我是你的朋友。如果你什么也想不起来,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只有在独处时,他心中的痛苦、焦虑和孤独才会从那寂寥的背影中显露出来。
毕竟,事件可以重述,丢失的感觉却未必找得回来。
人的感情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你昨天看着他(她)还觉得痛苦万分,难以割舍,今天就忽然变得无动于衷,甚至觉得恶心------就像前世的林仙儿之于阿飞。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这当中容不得一丝勉强。
阿飞能与李寻欢做朋友,却未必能与一个爱他的男人继续做朋友。
阿飞的心像被鞭子重重地抽着------若是他一觉醒来,发现昨晚还倾心相爱的人不但把对自己的感情忘得一干二净,还用那种满怀戒备的目光看着他,他只怕会发狂吧?
他想起那天醒来时李寻欢身上的那些痕迹......
一旦见到了真的,假的便立刻无法遁形。真爱一个人,怎么可能看着他受折磨,自己却摆出一副纯洁无辜的模样?
李寻欢身为男人,却什么都愿意给他。林仙儿总是有意无意地勾起阿飞的欲望,却会在最后的关头将阿飞踢下床,埋怨他为何不娶她。
想起偶尔的拥抱时林仙儿在他身上的那些颤抖、摩擦、扭动,阿飞真的吐了出来。
他伏在泥土上,泪水纵横,身子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李寻欢这样待他,可是,他把他们之间的一切全忘了......
阿飞只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离奇的梦,第二天醒来,他就能把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
又或者,他依旧躺在他的小屋客厅临时铺成的床上,醒来时看到的,依旧是李寻欢那双充满友情和信任的眼睛。
可是,就算那成了真的,难道他就真的能面对不知情的李寻欢,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吗?
“我…“,阿飞只说了这一个字,喉咙便似被塞住了。
他怔怔凝视着那个背影,眼里似有波涛翻滚,双脚却死死地钉在地上。
一旦意识到他和李寻欢之间还有那种可能,阿飞便永远无法变回原先的自己。
他无法欺骗自己,他想要李寻欢,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要一个人,完全无关情/欲,他想要拥抱李寻欢也被李寻欢拥抱,想要李寻欢像那天那样抚摸他的面颊,想要李寻欢亲他,每寸皮肤都在渴望地嘶叫,想要李寻欢想得快发疯。
可是,他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
那些是属于在李寻欢身边长大的阿飞的。如果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却扑过去拥抱李寻欢,那他就是一个贼。
初遇时,会对李寻欢斩钉截铁地说出:“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的倔强少年,他怎肯偷别人的东西?
那个阿飞记得的,苍白憔悴,咳嗽得弯下腰去,却依然温暖微笑着的李寻欢,才是他想去拥抱的。
可是,那个李寻欢,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永远失去了啊。
“你回来了?”李寻欢转过视线,对他笑了一笑。
他的脸色很苍白,看似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眼里的神情却那么温柔。
不是对生死相许的爱人的那种温柔,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好朋友,好兄长,关怀却不越过界限,让人感觉到愉快温暖,却没有任何压力。
阿飞想不起来往事,心中已经很愧疚很痛苦,李寻欢爱惜阿飞远超自己性命,怎么舍得再令阿飞为难?
阿飞心中重重抽了一下,李寻欢明明笑得很明朗很温和,这一瞬间,他记忆中的李寻欢却与眼前的李寻欢重合在了一起。
一样坚强而脆弱,疲倦而体贴,给别人的总是鼓励和安慰,却把痛苦和悲伤留给自己。
那么孤独,那么刚强,那么温柔,那么令人.......想流泪。
阿飞的喉咙哽塞得更厉害了,哽得他无法呼吸。刹时间,他所有的自制力忽然消失,所有的疑虑、心虚、 恐惧似乎都不存在,天地万物似也消失,只有眼前的人是真实的,是他在世上唯一可以相信、可以抓住的温暖,是他永恒的归宿。
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把那显然清减了的身影紧紧抱住,吻住了那两片有些凉的唇。
怀里的人微微僵了一下,随即便柔软了下来,温顺地靠在他怀里,任他亲吻着。
阿飞的眼泪终于流下,他闭上眼,觉得过去的这半个月里,他简直像个傻子。
他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也狠狠折磨他所爱的人?
嘴里忽然感到了血腥味儿,怀里的人轻颤了一下,似乎是阿飞吻得太用力,舌头被咬破了,可是,依旧一声不吭,眉目温软 、任他索取。
他们的身体紧靠在一起,是这样熨贴自然,仿佛他们天生就是该拥抱在一起的。
好像,他已经这么拥抱了这个人无数次,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和感情。
而这个人也是这么温柔的包容着他,无论他索取多少,都不生气。
无论他要什么,他都会温柔地给他。
他怎么会这么糊涂这么傻,竟会因为林仙儿而离开这个人?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就是李寻欢啊。
在不敢拥抱李寻欢的日子里, 阿飞是那么寒冷、恐惧,就像小时候独自睡在小屋里,半夜忽然惊醒,听着远处原野上的狼嚎,小小的心害怕极了,却知无论怎样害怕,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只有遇到了李寻欢之后,阿飞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会交朋友、会笑的人,而不是条流浪的狼,疲倦地在雪地上徘徊,不知去往何方------那是林仙儿伪装的温柔无论如何也填不满的空虚,阿飞一片一片地数着梅花,但他甚至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孤独。
只有这个人温和了解的微笑,早已温暖到了他的骨头里,即使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忘了,用一种戒备怀疑的眼光看着他本应感激万分的人,这个人微笑中的温暖,也不会变。
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爱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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