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李寻欢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他连续奔波了两夜未曾合眼,情绪大起大落,激动、忧虑、疑惧、愤怒,饭没吃多少,酒倒是喝了很多,早就疲累过度,此时被阿飞猛地勒住、吻得快要窒息,口中每一丝空气都被吮走,一时竟有些承受不住。
口鼻间都是阿飞的气息,李寻欢只觉得嘴唇上火辣辣地,似乎被磨破了皮,想要咳嗽,头却被阿飞逼得后仰,无论如何也咳不出来,胸口又闷又疼,穴道偏又被制住了无法挣扎,不由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渐渐发黑,周围的一切好似逐渐变得很遥远。
阿飞点穴使的力道很轻,所以李寻欢肩上的穴道很快就自动解开了,但是人却一时缓不过来,被阿飞圈在怀里,连抬起手的力气也没有。
等阿飞终于慢慢找回理智,吻也逐渐缓和下来时,突然觉得不对,怀里的人身体越来越沉重,睁眼一瞧,才发现李寻欢双目紧闭、 软软地靠在他手臂上,似乎快要昏过去了。
他的脸色纸一般苍白,阿飞才从他嘴里退出,李寻欢就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痛苦地弓起了身子,脸同时转成了血红,若不是阿飞支撑着他,几乎就要咳倒在地上。
李寻欢恍惚中感觉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抱起了他,将他放到了床上。随即衣襟被解开了,一只温暖的手贴在他胸口皮肤上,一股细细的暖流传了进来,冲刷着阻滞的经脉,胸口的窒闷和痛苦很快大大缓解,人慢慢喘过了气,咳嗽也逐渐停了下来。
眼前的黑雾散去,李寻欢人终于清醒了,却有些不敢睁开眼睛了。
他实在不明白阿飞为何会突然如此对他。
房间里没有点灯,但窗边透进的月光很亮,阿飞就立在黑暗里,立在床边,借着月光静静地看着他。
李寻欢的脸慢慢红了,心忽然跳得很快,他预感下面发生的事情会让他很不知所措,但他总不能一辈子闭着眼睛。
阿飞看着那不安地颤动的睫毛,忽然一阵窒息。
他的手仍在微微发抖,是方才被吓的。
原来,这时候李寻欢身子就已经这么不好了。当初他明明一见李寻欢就感觉到了,后来在客栈同宿的那一夜,李寻欢的苍老衰弱都让他流泪了,却还是傻傻地订下三年之约。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李寻欢去死,却从来没有好好关心过李寻欢,总是匆匆一见,他便离开。
男人之间的情义,本不在朝朝暮暮。相逢的时候一起喝个痛快,离别的时候也没有伤感,确信彼此都会好好地活着,确信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
却不知这个男人对他、对人世的温柔,燃烧的是自己的生命。
他没有好好珍惜他,所以,他也遭到了最严酷的惩罚。
忽然被他这么对待,李寻欢现在心里一定意外极了也乱极了。
可是,他该怎么办?
一想起他随时可能消失,而原先那个懵懂的阿飞会因为林仙儿继续伤害李寻欢,阿飞的心就似要裂开了。
林仙儿,他决不能再留。
李寻欢正要睁眼,便听见阿飞沉沉叹息一声,一只粗糙的手摸上了他的额头,阿飞柔声道:“你觉得怎样?”
李寻欢心又跳了跳,慢慢睁开眼睛,道:“还好……”
他坐起来,靠在床边,忽然自嘲地笑了一笑:“看来我真的该少喝点酒了。”
李寻欢知道阿飞在凝望着他,他却有点不敢看阿飞,心中既震惊,又混乱。
阿飞并没有说什么,李寻欢却总觉得这个少年与昨晚躺下时相比,忽然有了很大的不同, 简直是两个人。
他好似一夜之间突然成熟了许多,虽然仍是瘦削到有些单薄的身形,英俊到锐利的五官, 眉眼间的少年气,却忽然消失了,变得更沉稳也更有气度。
就像是从一个男孩,忽然长成了一个男人。
阿飞又叹息了一声,嘎声道:“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可是,郭先生还在外头。 ”
阿飞前世并未见过嵩阳铁剑,但是,在李寻欢去世后,他听孙小红仔仔细细讲过所有她知道的李寻欢的事情,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李寻欢与郭嵩阳的枫林之战,以及郭嵩阳代替李寻欢去赴上官金虹之约,死在荆无命剑下的事。
黑衣,高大,剑眉斜飞,神色中有种俾睨天下英雄的豪气,背一柄玄铁重剑,与李寻欢同行,这人不是郭嵩阳,还能是谁?
阿飞漆黑的眼睛凝视着郭嵩阳,带着深深的敬意和感激,肃然一抱拳。
郭嵩阳本是李寻欢的对手,却在一战之后,成为李寻欢肝胆相照的朋友。
真正的英雄,总是相惜的。而所有了解李寻欢,又肯对李寻欢好的人,都值得阿飞的尊敬。
郭嵩阳微微一愣,随即抱拳回礼。
他实在是有些诧异。阿飞虽是李寻欢的朋友,但是郭嵩阳并不认识他,对于一个被女人蒙在鼓里、玩弄得团团转的毛头小伙子,心中多少有些轻视之意。
眼前的少年人,却大大出乎郭嵩阳的意料之外,英俊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沉稳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阿飞的面容很年轻,还未完全成熟,眼里的神色,却是成年男子才有的沉静坚毅,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人的时候,似乎所有秘密都能直接被他看穿。
如果说昨日李寻欢看见的阿飞,是一柄锋锐无匹、却微微蒙尘的利剑的话,今日的阿飞,就像郭嵩阳背上的那柄玄铁重剑,锋芒内敛,未曾出鞘,那乌沉的微光却已夺人心魄。
郭嵩阳又扫了林仙儿一眼,觉得这女人不但淫/荡无耻,还有眼无珠。
郭嵩阳缓缓道:“我应该对你说声抱歉。”
阿飞道:“你用不着抱歉,我从未真正爱过她。”
两世为人,到如今,阿飞再看从前的自己,自然是如明镜似的。
林仙儿之所以能诱惑男人下地狱,不只是因为她美丽的容貌,更因为她深谙男人的心理。每个男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她能一眼就看出来。
最初,阿飞对林仙儿是不假辞色的,冷硬得像块石头,林仙儿甜美的笑容和示好对阿飞全无作用,直到她用李寻欢的安危留住了阿飞离去的脚步,再借阿飞受伤之际,温柔地照顾他,一步一步将阿飞的心软化。
阿飞生而无父,母亲早亡,最渴望的就是家的温暖。
李寻欢虽是阿飞一生中唯一亲近的朋友,这却是他无法给予阿飞的,因为李寻欢自身,亦是个无家的浪子。
论阅历、论人生的智慧,李寻欢比阿飞不知丰富成熟多少,但在感情上,李寻欢并不比阿飞强多少。
他一生只爱慕过林诗音一人,却在感情最浓的时候被迫伤害了她,从此半生陷入愧疚思念中不得解脱。
兴云庄外,阿飞深深凝视了李寻欢不知多久,转身飞掠而去。
冷风如刀,李寻欢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阿飞不敢回头,亦不能回头。
他早已习惯孤独,却从未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寂寞忽然如刮骨刚刀,深深刺入骨髓里翻搅,让阿飞疼得无法忍受。
若是李寻欢没有带着微笑走进他的世界,他本不会知道温暖的滋味,也就不会去向往不属于他的东西。
阿飞像被弓箭追逐的飞鸟一样掠进高墙,与身为梅花盗、却骗取了他信任的林仙儿对质。
明知道该杀了林仙儿,阿飞握剑的手却在簌簌发抖-------若是这一剑刺下去,在这世上,又彻底只剩下他一个人。
林仙儿掩着脸,假装在哭泣,嘴角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碍于李寻欢,她既不敢离开阿飞,更不敢杀了他,但是,她可以牢牢地将阿飞控制在手里。
阿飞需要母爱,林仙儿就每晚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上床, 阿飞渴望温暖的家,林仙儿就做出最贤惠的妻子的模样,荆钗布裙,蛾眉淡扫,每天给阿飞缝衣做饭。
阿飞无法放弃这份温暖,即使这温暖几乎让他窒息,但是至少,他可以暂时忘记骨髓里的寒冷。
可以告诉自己,他有林仙儿就够了,他不需要任何别的人,也不思念任何人......
林仙儿能骗到阿飞,只不过是因为,阿飞自愿被她欺骗。
听了阿飞的话,郭嵩阳忍不住瞧了李寻欢一眼。
他的意思很明白---------枉你为了他求着我跟来,原来他什么都清楚。
李寻欢只好苦笑,他实在是不明白阿飞为何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变化,也希望郭嵩阳不要注意到他似乎还在渗出血丝的嘴唇。
幸亏小屋里的灯并不太亮,李寻欢尽量不去想方才发生的事,脸却又有点红了。
阿飞黯然道:“两年前,我本不该带她走的。我…...对不起那些被梅花盗害死的人,也许,她后来还害死了更多的人…..."
郭嵩阳打断他:“如果我是你,也许也会像你这样做的。 ”
林仙儿对男人的吸引力实在是致命的,郭嵩阳心中深知林仙儿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来找她,因为在所有的女人中,只有她让他最愉快。
阿飞当初被迷惑、不忍心杀林仙儿,也并非什么奇怪的事。
阿飞摇头:“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我已无资格亲手杀她,但是我想请你将她押到少林寺,交给心湖方丈和梅花盗受害者家人处置。 ”
阿飞本应自己去,但是他甚至不知这是不是又是一个梦,而他,也许随时可能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眼里闪过深刻的痛苦:“等我将这边的事处置好,若是…...还有机会,我会自己上嵩山,向心湖大师谢罪。 ”
郭嵩阳道:“那倒用不着。少林那帮和尚自以为名门大派,行事嚣张得很,我听说他们曾将你当作梅花盗的同党抓去,很让你吃了一番苦头,你却送回了他们被盗的六部藏经,已经很对得起他们了。“
李寻欢心中猛然一震,想起了那时阿飞为救他假冒梅花盗,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却只用一根冰柱就取了号称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心鉴的性命的事。
当时少林僧人们相顾失色,阿飞却根本没有瞧他们一眼,只是凝注着李寻欢,然后苍白失血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全身的热血又似忽然冲上了头顶,痴痴凝视着少年出了神。
阿飞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少林寺的师父们虽不太聪明,但至少不会故意害人。我......只是有点担心,她实在是个很会骗人的女人。”
郭嵩阳笑道:“这你倒不用担心,我保证一路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了少林寺以后,不该说的话也说不出来,心湖年纪虽不小,但也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
阿飞凝视着他,良久,肃然抱拳。
有郭嵩阳的承诺,林仙儿自会得到她应有的惩罚,
他们谈论着对林仙儿的处置,竟好似旁边没有林仙儿这个人一般。
林仙儿鲜花般的脸如雪一样苍白,现在她是真的吓坏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却已没有人再看她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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