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教训

    他的表情复杂难辨，眼睛却明亮而深邃，声音又温和又有力，龙小云不由自主地张口欲答，却又突然警惕地闭上了小嘴，跳后一步，圆圆的眼睛瞪着他，叫道：“你是谁，问我的名字想干什么？”

    李寻欢望着那张神似林诗音的粉嫩小脸，心好似被一张大手紧紧捏住了，连苦笑也笑不出。

    阿飞却俯下身，冷冷盯住龙小云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他问你的话，你最好老实回答。”

    他的眼睛锐利得像刀，说话的语气也像刀，每个字都像刀锋一样，又硬，又冷。

    龙小云被他吓住了，小脸不自觉地发白，下意识地向秦孝仪那边挪了两步：“秦老伯……"

    秦孝仪威严厚重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惧而又恨毒的冷意，现在他知道先前感觉到的那股杀气从哪儿来的了。

    阿飞却不再理龙小云，走到那汉子面前，见他腿上剑伤血流不止，皱皱眉，道：”若是再不包扎，这条腿就废了。“

    那汉子死里逃生，还沉浸在方才的悲愤里回不过神来，阿飞掏出金疮药，撕开他裤腿给他裹伤，他也似全无反应，只是死死地瞪着龙小云。

    秦孝仪干咳一声：“李探花好大的威风，八年不见，李探花不认识故人了么？”

    李寻欢似是才看见他，目光淡淡移到秦孝仪面上："原来是"铁胆震八方“秦大侠。这么晚了，秦大侠却带个孩子出来杀人，莫非又是在‘替天行道‘？ “

    秦孝仪老脸微微发热，心知方才的一切都被李寻欢看在眼里，索性仰天打个哈哈：“岂敢。若论起杀人，谁能比得过刀刀无情的李探花？”

    他的目中忽然又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这孩子年幼气盛，我自然不放心他一个人带人出来。如今李探花既然来了，李探花要如何处置这个孩子，在下都不敢有异议。“

    龙小云本来正听得发呆，一听这话，急了，叫道：“ 他是谁？我又不认识他，凭什么让他来教训我？”

    秦孝仪回头，叹道：“别人要教训你，自然不配。但是如果他要处置你，哪怕是要了你的命，孩子，你也只好认了。“

    龙小云更急了，大叫道：“为什么？他到底是谁？”

    秦孝仪冷酷地道：“他便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名动八方的‘天下第一刀’李寻欢。“

    此言一出，龙小云固然惊得小脸发白，那汉子更是呆住了。

    秦孝仪掩住心中的得意，摇头道：“他是你的长辈，若是他要教训你，老夫也没有拦着的道理，唉！“ 说完退后一步：“  李兄------ 请。“

    他倒要看看，李寻欢是否真能杀了兄弟的儿子替别人报仇。要是此人真能做得出来，那他以后得小心十倍才是。

    李寻欢无心再理他，目光再次看向龙小云。

    龙小云精致的小脸发白，望着他难掩惊恐之色。

    李寻欢沉默着，明明是温暖的春天晚上，他却好似全身都被浸在冰水里，冷得他连心脏也似乎缩了起来。

    即使他聪明绝顶，此时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过了片刻，龙小云忽然甜甜一笑：“原来是李大叔。李大叔既是爹爹的生死之交，便请受侄儿一拜。“

    李寻欢摇摇头：“不必了。”

    龙小云却已经拜了下去，李寻欢还没说完，三道乌光忽然从龙小云背后急射而出，直奔他面门。

    这一下距离极近，力道又极强，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脑袋上要立刻多出三个大洞。

    幸亏李寻欢身经百战，应变奇速，猛地往旁边一侧头，风声劲急，三支□□从他鬓边擦过，嗖地一声，竟是飞入门外的黑暗中不见了。

    龙小云再也没想到他身上最厉害的“紧背低头花装弩”也会有失手的时候，这一下真的吓得小脸惨白，往后急退了三步，膀子却忽然被人一把抓住，紧跟着脖子上一凉，一柄冰冷的剑抵在了他咽喉上。

    龙小云心胆欲裂，尖叫了一声，瘫倒在地。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叫道：“阿飞。”

    阿飞胸膛起伏，看了他一眼，再看看吓得哭也哭不出的龙小云，一把将龙小云从地上拎起，紧紧盯住龙小云的眼睛，沉声道：“看在他的面上，我不杀你。但你下次若再敢随意杀人，便想想今日的滋味。”

    他手上微微一勒，龙小云立刻呼吸困难，小腿乱蹬挣扎起来，紧接着脖子上一阵剧痛，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李寻欢也吓了一跳，阿飞动作太快，李寻欢来不及阻止，再凝目一看，龙小云脖子上一道极细的血线，口子虽长，却只有几粒血珠渗出，显然只是被划破了油皮。

    阿飞随手将龙小云往秦孝仪怀里一抛，铁青着脸走到李寻欢身边，一言不发。

    李寻欢闭了闭眼，走到那汉子面前，沉默了一息，忽然长长一揖到地，涩声道：“这孩子实在是对不起你。你再跟我去见他的父母……“，说到这里，一时竟不知该怎样接下去。

    那汉子早就被这一系列变故看得目瞪口呆，此时见名震天下的小李探花竟向他行礼，不由得又呆住了，再听见李寻欢说的话，楞了一楞，忽然惨笑起来------

    ”他的父母，我已经见过了，又何必再见一次。。。。。。“

    汉子摇着头，凝眸瞧着李寻欢，满眶热泪，忽然“扑”地跪倒在地，向李寻欢拜了下去：“ 李大侠救了小人的命，却向小人赔礼，这叫小人如何担得起？小人虽然卑微，却也知恩怨分明，李大侠对小人有恩，小人虽无法报答，却不该再让李大侠为难，也万万也没有求李大侠杀了自家侄儿给外人报仇的道理，“ 他说到这里，看了依旧晕着的龙小云一眼，凄厉地道：”只是这位龙少爷.... 这位龙少爷，小人虽然没本事报仇，但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  就会日日夜夜诅咒这位龙少爷身遭横祸，不得好死。他龙家的银子，小人就是冻死饿死，也不会要一分一毫。“

    ”至于李大侠的恩情，小人来世便是做牛做马，也定当报答。“ 他说着，恭恭敬敬地向李寻欢磕了三个头：”小人这就带兄弟走，李大侠若是拦着小人，小人便一头撞死在这里。 ”

    他虽然活得卑贱，却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只要是个男子汉，就要有自己的担当和尊严。

    李寻欢盯着汉子一瘸一拐的背影，眼眸深处是浓郁的痛苦，却只能沉默着。

    这汉子把话说到如此地步，他如何还能强留他？

    汉子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李寻欢的眼睛依旧盯着门外。

    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悲伤，这世上又有什么能够补偿？

    但他又怎能什么也不做

    门外传来一声马嘶，李寻欢正准备追上去，一直凝视着他、 嘴唇抿得像刀锋的阿飞，  身形却忽然掠起，跃出了门外。

    李寻欢回身，望了依旧一动不动的龙小云一眼，眼睛慢慢扫向祠堂内的众人。

    祠堂里寂静如死，龙小云和秦孝仪带来的人，此时个个大气都不敢喘，唯恐李探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李寻欢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片刻之后，阿飞又无声无息地掠进，落到李寻欢身边，手一扬，将一包银子摔到了秦孝仪脚下。

    秦孝仪的脸微微抽搐，若是平时，谁敢对他如此无礼，他带的人早就冲了上去，然而现在他只能装作没瞧见。

    这英俊少年脸上一片漠然，被他黑亮深邃的眼眸看着，却似被一头猛兽盯着，令人油然而生一种恐惧，似乎只要稍动一动，就会被扑上来撕开喉咙。

    李寻欢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些随从身上，淡淡开口：“ 你们谁是领头的？ ”

    ......

    昔日的李园，今日的兴云庄。

    秦孝仪早已抱着龙小云，带着随从进了大门。

    李寻欢却依然站在门外，痴痴地凝望着门上那一副楹联，很久以后，忽然低头重重咳了起来。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如今楼未塌，客仍在，夜色下他昔日的家园看起来还是那么安宁优美。

    可是人呢？

    人是不是已变了？

    阿飞眼里暗潮汹涌，凝望着李寻欢萧索的身影，几次想上前去把他紧紧抱住，却终于逼自己牢牢地立在原地。

    他转头望着夜色中半开的大门，门后的黑暗，远处的灯火，眼里掠过压抑的厌恶和愤怒。

    一路上，阿飞悉心照顾，唯恐李寻欢累着烦着，即使在旅途中，饮食补药也是翻着花样调理，而李寻欢体贴他的心意，纵容地让他管着，连酒都不动声色少喝了很多。

    他的努力并非没有成效。自从表明心迹后，李寻欢被他日夜缠在身边，没空多想，睡得反而好了些，心情也不错，脸色正明显转好，咳嗽似乎也比原先减轻了些。

    他费了多少心思精心呵护的人，此刻却黯然神伤，看上去是那么疲倦和孤独。这一日他已重重咳了好几次，从早晨奔波到夜晚没有歇过，酒喝了不少，却几乎没有吃过东西，脸色既忧郁，又憔悴，与清晨那个明朗微笑着向他走来的人判若两人。

    这本是李寻欢的家，本应是最能让他感到温暖和安全的地方，现在却似一个怪物，正在源源不断地吞噬着他的生命和灵魂。

    门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未见到人，呼声已经传了出来：“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么？”

    阿飞的眼睛倏地变得锋利。龙啸云已随声冲了出来，如他上一世所见的一样，相貌堂堂，锦衣华服，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用力捏着李寻欢的腕子，嗄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话未说完，便已热泪盈眶。

    一瞬间，李寻欢仿佛又见到了初识时那个豪爽真挚，情意深厚的龙啸云，他什么都无法再想，满眶热泪地抬起头来叫了一声“大哥……”，便语声哽咽，无法再说出什么。

    龙啸云一把将他拥进了怀里。

    这本是世上最打动人的场景，久别重逢的兄弟，眼里含着真挚的泪水、悲喜交集地拥抱在一起，龙啸云高大宽厚，李寻欢修长清隽，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的身影看上去说不出地和谐，让人替他们又是心酸，又是欣慰。

    只可惜，阿飞深知上辈子李寻欢回来后发生的那些事，所以眼前兄弟情深的场景让他简直想吐。

    阿飞死死地把剑柄握了又握，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冲上前去。如果人的眼睛可以长出手来，他大概早已把龙啸云拥住李寻欢的臂膀扯开，把他摔得要多远有多远了。

    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

    他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阿飞实在不想听下去了，冷冷地叫道：”龙大爷。“

    龙啸云这才似突然看见阿飞：”你是.....阿飞! 阿飞小兄弟，你长这么大了！“

    他似乎又惊又喜，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着道：“阿飞小兄弟，快进来。来人哪，快去请夫人，我兄弟回来了。”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少年清亮的眼神对上他眼睛的一瞬间，似乎有一柄又亮又锋利的剑向他的面门直刺了过来，刺得他心里都哆嗦了一下。

    他陡然想起了八年前那电光般的一剑，和那时几乎让他腿软得跪了下去的惊恐。

    当年那凶狠的小狼崽，如今长大了，更硬，更冷，眼神更凶狠。

    龙啸云背上的汗毛全部竖起，拥在李寻欢肩膀上的手臂绷得更紧了。

    幸亏李寻欢此时心绪激动，并未发现他的别扭，否则龙啸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维持住脸上的笑容。

    走进大厅，李寻欢便看见地上跪着几个人，而那小小的红孩儿，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已经醒了过来，脖子上的血迹还未擦拭，身子似是正在颤抖，看见他和阿飞，小脸立刻惨白，满眶泪水，却吓得哭都不敢哭。

    李寻欢的脚步一顿，便在此时，内堂里突然有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李寻欢的下一步便再也无法迈出去，一时间血脉仿佛都已凝结，使他的头颈都僵硬得似乎无法移动。

    但他终于转过头去。

    林诗音已经从帘子后出来了，正从他前方不远处走过。

    她离他是那么近, 仿佛他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

    李寻欢连眼前都有点发黑，但他知道，此时他绝不能有多余的表情。因为他突然感觉到，龙啸云揽在他肩膀上的手臂，也突然僵硬了。

    李寻欢的整个胸口都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了，但是他内心的痛苦却无法流露出一丝一毫-----

    “大嫂，你好。”他的声音淡然，脸上的微笑是那么得体。

    仿佛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相遇。而他，也只不过是在对一个普通朋友作出礼貌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