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爆发

    许是阿飞心潮起伏中手上的力气大了些，床上的人手忽然微微一动，眉轻轻皱起。

    阿飞连忙松手，李寻欢头在枕上辗转了两下，又安静睡去。

    这一侧头，阿飞看见李寻欢鬓发里沾了一片花瓣，自是方才睡在花下落上的。

    凝目注视着那片粉白片刻，阿飞拿起李寻欢的酒袋，闷闷地开始喝。

    李寻欢虽然似乎总在喝酒，白天就喝醉了的时候还是很少的。但是每年都有那么几个特殊的日子，他的情绪似乎格外差些。

    除了在沙漠中毒昏睡的那一年，李寻欢从未忘记带阿飞去母亲坟前祭拜，可是他自己呢？

    人生最好的十年在寂寞苦寒的关外度过，所有的思念愧疚只能压在心里，连到父母兄长的坟前跪一跪都不能。

    所有能给的，李寻欢都给了林诗音和龙啸云。

    可是，他得到的是什么？

    是多年以后、青春和这花瓣一样凋逝的时候回到故园，却第二天就被诬为梅花盗？还是在心已碎、肠已断的时候被朋友言语如刀指责亲手将心爱的人推进火坑？

    这个温柔心软的人，爱着所有他能爱的，可是，有没有人真正珍惜过他？

    阿飞伸指，轻轻拈去那花瓣，灯光下微微的亮光一闪，阿飞凝目瞧去，才发现李寻欢乌黑的发间竟隐隐有几根银丝闪烁。

    一刹时，阿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呆在当地，动弹不得，半晌透不过气来。

    他才不过三十岁！

    阿飞怎么也不能忘记，上一世他见到沈浪时，沈浪已经四十五、六的人了，可是，一头乌发漆黑整齐，面容俊朗秀逸，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才隐隐有些纹路，说他才三十岁也绝不会有人怀疑。

    王怜花看上去更是年轻，神采飞扬，几乎仍如少年郎模样。

    那一瞬间，阿飞几乎是立刻想起了李寻欢，想起了那个待他如父亲，却比父亲更温柔的男人憔悴的容颜。

    他的胸中陡然升起了一股悲愤不平之意，不但为他自己，也为了李寻欢。

    这使他看向沈浪的眼光非常不善。即使后来知道沈浪其实也很无辜，感情上还是无法亲近。

    因为寻找生父，使他在李寻欢生命最后时刻没能陪在他身边，这更使阿飞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如孤狼般游荡在那个没有了李寻欢的江湖里，听着人们用或崇敬兴奋、或恐惧窃喜的语气谈论着逝去的小李探花和他的飞刀，  阿飞一次一次地回想，若是他没有一次一次离开李寻欢，而是跟在李寻欢身边，是不是李寻欢生命中的那些悲剧就不会一再发生？

    铁传甲就不会死，郭嵩阳也不会死，孙驼子不会尸骨无存，那个可爱的孙小红姑娘的爷爷也不会替李寻欢去决斗死在上官金虹手上？

    那一次又一次的疼痛与哀伤，没能摧毁李寻欢的意志，却终于摧毁了李寻欢早就不堪负荷的身体，让他早早告别尘世。

    听孙小红说，李寻欢走得很平静。

    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已经形销骨立，只有一双眼睛，依旧那么明亮温和。

    李寻欢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孙小红在他床边，眼睛红肿憔悴，看见他睁眼，却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

    李寻欢微微叹息了一声，又笑了一笑，道：”我一辈子不欠别人的债，却欠了阿飞一杯喜酒，也不知道下辈子还记得不记得还。“

    至于孙小红，他已经不需要说什么。遇到这个火焰般明快热烈、勇敢又坚强的姑娘，实在是他一生的运气。

    但是如果真有下一世，他还是希望不要再遇见她。她给他的太多，而他给她的却太少。

    那只曾让无数人惧怕憎恨、却又给无数人带来希望、因为吐血不止而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最后勉力抬起，充满歉意和怜惜地摸了摸孙小红的头发，便永远地垂落了下去。。。。。

    一个人的逝去对于世界意味着什么呢？即使这是一颗伟大的灵魂？

    对于世间的大部分人来说，毫无影响，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或不关心。

    金钱帮的覆灭，使无数在上官金虹的阴影下惶惶不安的江湖人松了一口气，也使他们由衷尊敬感激小李探花，李寻欢的逝去对于很多人来说的确是种不可估量的损失，他们悲痛难过，担心再有上官金虹那样冷酷的枭雄出现无人能够抗衡。

    但是，也仅此而已，日子还是要照过的。数月之后，李寻欢和他的飞刀已只是偶然才被人提起。

    然而，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意味着天空的太阳永远坠落了，世界即使没有因此彻底冷酷黑暗，灵魂却似在地狱的业火里被拷问，连痛苦的嘶喊也发不出。

    是谁杀死了李寻欢？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探花郎，是谁夺走了他炫目的风华，令他不到四十岁便两鬓染霜、平凡落魄如酒鬼？是这个严酷黑暗的江湖里上官金虹那样的人？还是他们这些被李寻欢爱着却根本不配的人？

    还是该怪李寻欢自己的放不下、看不破？如果他的心肠硬一点，他本不必背负那么多，本可以活得比沈浪更潇洒。

    可是，难道一个人心比别人软，情比别人深，他就错了吗？

    这个本该被最温柔对待的人啊，被他们一起用有意无意的残酷害死了。。。。。。

    这一世，有机会再见到李寻欢，阿飞只剩下一个心愿，那就是李寻欢的幸福。

    这个温暖而令人心疼的男人，值得世上任何人付出全部真情。阿飞早就发誓，这一世他决不会把任何人、任何事置于李寻欢之前。

    如果李寻欢娶了林诗音，美满地生活在一起，阿飞即使发现自己的感情，也不会透露一丝一毫，他只要默默地看着他幸福平安就好。

    可是，命运还是没有放过李寻欢，上一世的痛苦还是降临到他身上。

    林诗音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

    这个李寻欢生命中曾经最亲密的女子，她在李寻欢还是孩童时就来到他身边，如此纯洁娇弱美丽，青梅竹马地长大，外表情趣无一不符合李寻欢的审美，顺理成章地被他爱上，把生命中的一切都与她分享，她眼中闪现的光亮便是他最大的快乐。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得到李寻欢的爱太容易，从未需要她费心，她满足于被呵护宠爱，满心依靠着他，满足于白雪红梅，诗画琴声间彼此脉脉的眼神交汇，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另一重身份带来的危机。

    他对她的情意天日可表，所以，她也从未真正去弄懂过他。

    当王怜花的造访和托付让林诗音透过怜花宝鉴隐隐嗅到江湖的残酷味道时，她本能地选择了隐瞒和逃避。

    可是，这世上本没有世外桃源，一旦龙啸云被江湖的恩怨和血腥带到李园，她便在幽怨懵懂中，永远失去了她的机会。

    前世的她怨恨、不解，心碎地选择了一往情深的龙啸云，今生阿飞揭开了真相，她依然幽怨、不解，心碎地选择了一往情深的龙啸云。

    阿飞怜悯她，然而，当亲眼见到李寻欢的痛苦心碎后，阿飞已无法像前世那样觉得她无辜。

    也许，决定人生的本不是命运，而是我们的心。

    从前世到今生，最让阿飞感激的两个人，一个是铁传甲，一个是孙小红。

    铁传甲在李寻欢最痛苦的时候不离不弃地陪伴他流浪了十年，即使被迫离开也牵挂着李寻欢的安危，最终为此付出了生命。

    而孙小红，不仅给李寻欢人生最后时光带来了安慰，她还在李寻欢决战上官金虹的危急时刻叫来了阿飞，即使阿飞最终没能冲进铁门，但是若没有在门外共同焦急等待李寻欢的那一刻，阿飞将永远无法再面对这个朋友，单是心中的愧疚就足够把他压垮。

    所以，即使发现爱上了李寻欢，阿飞也从未想过要占有他。

    因为他觉得李寻欢是孙小红的，那个既美丽又有足够智慧的姑娘，她的爱是如此真挚热烈和勇敢，即使她现在还只是个小姑娘，他不能如此卑鄙，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把李寻欢从她的未来里抢走。

    何况，即使没有孙小红，阿飞也不准备让李寻欢陪他走一条布满荆棘的路。李寻欢比谁都应该重新拥有一个美满的家，与一个配得上他的姑娘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阿飞既然愿意把所有的心魂都奉献到一个男人脚下，便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

    然而，这一刻，凝望着李寻欢和他初生的白发，跨越了生死、重回人世的少年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愤怒。

    为什么，他早早来到李寻欢身边，他已经竭尽全力，一切似乎还是回到从前？

    林诗音还是嫁给龙啸云，李寻欢还是送出家园浪迹天涯，八年过去，相思还是如春蚕吐丝，将李寻欢的心牢牢缠住。

    上一世，是孙小红真挚的热情把李寻欢从枷锁中解脱了出来，可是，上一世的孙小红遇到李寻欢已经太迟，李寻欢受创太深，孙小红的柔情并未能平复那双手上的剑痕。

    因为孙小红要守孝，他们甚至没有亲密过。

    当李寻欢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孙小红已经有了预感。她哭着扑到他怀里，求他给她留下一个孩子，她会把他教养大，让他承继小李飞刀的威名，李寻欢却只是温柔地将她抱紧，叹息道：“你还这么年轻。”

    他一生都在为别人考虑，却独独忘了他自己。

    这一瞬间，阿飞心底深处一直被压抑的惶恐不受控制地从缝隙间涌出, 铺天盖地，压垮了他所有的防备与理智。

    是不是他自以为是的守护，其实是在眼睁睁地看着李寻欢以另一种方式重复前世的悲剧？

    是不是他试图改变的每一件事，其实都只是让命运拐了个弯后又绕回来，继续前世令人发狂的旅程？

    如果什么都不能改变，老天为什么要让他重活一遍？

    难道是为了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寻欢经历上一世那些苦难，青春和生命力在一声声咳嗽中悄悄流走，然后嘲笑他这个不自量力的凡人竟然想干涉老天决定的命运？

    紧紧盯着李寻欢，少年漆黑的眼眸一瞬间燃烧得惊心动魄-----------

    不，决不！

    今生，他已经找到了李寻欢，爱上他，这么多年，眼里，心里始终都只有这一个人，那么，任何人都休想夺走他。

    如果这只是老天对他的耍弄，那他就拿剑把老天捅穿！

    何况阿飞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即使孙小红现在就带着勾魂摄魄的大眼睛出现，他也根本做不到将李寻欢让给她。

    明明已经如此亲近，每一天他却都比前一天更想靠近他。

    每一天都被前一天更无法克制。

    想亲吻那常常被酒液浸染得润泽的唇，想抚摸那张温柔而俊美的脸庞，想把嘴唇贴在那春水般带着一丝忧郁，看见他却总是柔和含笑的明眸上，想拥抱他也被他拥抱。

    已经在李寻欢的心底最深处，却还是不够，远远不够，想要占据他整个的心，不只是作为朋友，而是作为最亲密的人。

    让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靠近你。。。。。。

    这一瞬间，压抑了多年的情感终于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少年看起来像一条饿极了的狼，脸颊因为牙齿咬得太紧几乎扭曲-------

    他一寸一寸地低下头去。当终于接触到那柔软润泽的双唇的时候，阿飞的心跳得几乎要从喉咙口冲出来了，他闭上眼睛，不敢施加任何压力，唇只是虚虚地相触，身下的人呼吸中隐隐弥漫着清冽的酒香，柔和温暖的气息拂在他唇上，仿佛一个最轻柔的梦。

    抑制不住血管里烧灼的渴望，阿飞终于忍不住在那微启的唇上轻舔了一下，舌尖上传来的感觉又软又有弹性，像阿飞童年吃过的唯一一块糖一样甜美。他再也忍不住，急切而小心地把那两片小小的温暖噙进嘴里吮吸，令人眩晕的幸福像电流般在全身炸开，从头皮直蹿到脚心，使他的眼前几乎发黑，全身血液都似沸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