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爱,是一种心疼

    光阴飞渡,流年暗换,转眼便是数度春秋。

    梅花依旧开落,时光,永远不因任何人的悲欢停留。

    夕阳西沉,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少年背着筐草药,匆匆走在山路上。

    少年的眉目还带着稚嫩,却英俊得好似会发光,鼻梁又高又直,抿紧的薄唇满是少年锋锐之气,英挺的眉骨下一双眼睛更是明亮得惊心动魄。

    走到山路尽头,少年忽然掠起,脚在岩石上轻轻点过,如飞鸟一样翩翩跃下峡谷。

    越往下,峡谷里的景色越是分明。

    一条玉带般的溪流蜿蜒穿过峡谷,形成了数十个碧色水潭和一连串瀑布,溪水清澈,游鱼历历可见,两侧树影摇曳,绿荫匝地,风景秀丽之极。

    几个起落之后,翡翠般的山谷里,靠近底部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院落。

    看见那小小院落的竹门,少年严肃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下来,眼睛里露出了说不出的温暖安心之意。

    小院子不大,却极为清幽雅致。鹅卵石小径旁,种满了各色草药,屋角几丛修竹随风摇曳,绿意沁人。

    少年把草药筐子放下,绕过一丛翠生生的芭蕉,便看到院中的人。

    李寻欢手里握着牛皮酒袋,合着眼半倚半躺在青石上,也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了。宽大的披风逶迤在石面,上面落满花瓣。头顶上一株晚樱开得正盛,嫩嫩的深粉色花朵簇拥在一起,重重叠叠地缀在枝头,风一过,又有不少花瓣晃晃悠悠飘落,几乎把他半个人都埋了起来。

    这景象,实在美得像一幅画,以致一向没什么闲情的阿飞也屏息站了片刻,然后,眼里又露出了几分无奈之意。

    这人,总是不会照顾自己。石头上如此寒凉,再冻着了又不知要咳嗽多少天。

    睡着了的人,面容比醒着时柔和许多,白皙通透的面颊上浮着淡淡的醉红,长睫低垂,掩去了平日清水眸中若隐若现的痛楚和忧郁,英挺的眉轻轻蹙起,仿佛纠结在一个醒不过来的梦里。

    阿飞上前,轻轻把人抱起,李寻欢微微动了一下,不知是感受到阿飞的气息,还是真的冷着了,不但没睁眼,还把头往温暖的胸膛里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

    这无意中表现出来的亲昵和信任像一只大手在阿飞心上拧了一把,阿飞的胸中一阵绞痛,眼眶骤然红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十年。

    这几年,他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关外。西至大漠,东至黑河,整个关外和西疆,几乎没有他们不曾到过的地方。

    他们曾阻止过草原部落的火并,也曾经和热情的西域胡人一起喝酒,曾经被李寻欢昔年的仇家追杀,也曾策马奔驰连夜追凶替一个女儿被害死的孤独老人报仇。从雪崩中救出过遇险的旅人,也在大海上见过苍茫的落日。

    前世,阿飞听天机老人说书,说到李寻欢,道是探花郎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阿飞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亲身到故事里瞧一瞧。

    这一世,他亲身参与了其中的许多故事。

    也许,是与前世不一样的故事,李寻欢从不喜欢谈论自己,所以阿飞并不知道他在关外时都发生过什么。

    在龙啸云关押李寻欢的那间柴房里,李寻欢曾对荆无命说过,他这一生,从未杀错过一个人,死的他刀下的都是实在该死的。

    这句话,前世阿飞听到时并未十分在意,这一世,他才了解了这句话后面的沉痛和萧索。

    每一个实在该死的,都意味着常人无法想像的惨酷、残忍或丑恶。

    每一个传奇的故事,背后都是当事人的流血流汗......

    温柔地凝视着怀中人片刻,阿飞把李寻欢抱进卧房,脱了外衣放到床上,又替他解开发带。醉后的人气息比平时急促,乌发泼墨一般散在枕上,雪白的里衣下肩背单薄清瘦,看起来莫名多了几分孱弱。

    阿飞拉过锦被轻轻替他盖上,在床边坐下,怔怔地盯着人出神。

    他似乎改变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能改变。

    这一世,他无疑是李寻欢身边最亲近的人,可是,又有什么用?  李寻欢心里有一块地方,是他作为朋友永远也无法走进、无法安慰的,那里每一方寸都刻着林诗音三个字。

    八年的时光,并未能把林诗音的影子从李寻欢心中淡去。

    李寻欢只把阿飞当作孩子,从来不肯把自己的痛苦带到阿飞的面前,可是,阿飞岂会不知。

    自从那次肺炎高烧,李寻欢断断续续咳了有半年,怕扰得阿飞睡不好,想想阿飞已经八岁了,夜里也早已不再做恶梦,到关外以后,便不让阿飞再和他睡。

    阿飞默默地听从了,然而,李寻欢每次深夜一个人起来喝酒时,总是很快被铁传甲和阿飞发现,然后两个人会起身陪他坐着。李寻欢赶阿飞回去睡,阿飞什么也不说,却也不肯走,只是默默地看书陪他,直到李寻欢再次躺下。

    铁传甲是大人倒也罢了,小孩子总是深夜不睡如何长得好,几次以后李寻欢便不敢再半夜起身。

    只是,林诗音依旧在他梦里一次一次出现,她远远地望着他,泪水从玉石般美丽的脸颊不停滑下,眼里的幽怨失望之意令李寻欢断肠。在李寻欢情不自禁想要去拥抱她的时候,他会忽然记起,她已是他的大嫂,然后李寻欢就会突然惊醒,一头一身冷汗,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阿飞虽小,耳朵已经灵敏得很,他不敢起身惊动那两个人,便只能躺在自己的冷汗里,大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铁传甲和阿飞留意了很久,好多天夜里再也听不见李寻欢动静,才敢放心睡去。

    阿飞心中暗暗期望,这回,林诗音多多少少是自己主动选择了龙啸云,也许,李寻欢可以早些走出来。

    然而,有一次阿飞夜里起身,隐约听见李寻欢正在急促喘息,心中一惊,赶紧进房撩开帐子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如堕冰窟,李寻欢侧身朝里躺着,呼吸声已经恢复了平稳绵长,似乎睡得很安宁,可是他的鬓角挂着汗珠,鼻息中有极力压抑、细微得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阿飞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手潮湿,李寻欢身体绷得很紧,后背已被冷汗浸得湿透。

    阿飞楞在当地,李寻欢见装不下去了,翻过身睁开眼睛,歉意地笑了一笑。

    阿飞眼底发红,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狠狠地瞪着他,哑声道:“你天天都这样?”

    李寻欢眼神心虚地闪了闪,阿飞实在太聪明,既被他发现,瞒是瞒不过去了,坐起身想把阿飞抱进怀里,看看自己身上潮湿的衣衫,只得又算了,柔声道:“只是做了个恶梦而已,也不是天天。”

    他的脸色很苍白,眼神里却含着关切和歉意,让一个八岁的孩子为他担心,李寻欢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阿飞瞪着他,一口气堵在咽喉里,咽不下,吐不出,哽得难受极了。

    他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很彻底。

    即使某种程度上,林诗音是自己主动放弃了李寻欢,也并不能减轻李寻欢的痛苦。

    因为李寻欢永远不会计较谁为谁付出更多,他在乎的只是林诗音是不是幸福。

    对李寻欢来说,林诗音为他的平安担心到不惜失信于人也要藏起怜花宝鉴这件事已足够令他内疚。

    而林诗音知道了真相,却还是选择嫁给龙啸云,即使李寻欢从未解释过什么,阿飞猜也猜得到。

    就像前世,阿飞明知道林仙儿在等他,却仍然决定去为李寻欢死一样,李寻欢也发现,他做不到把林诗音当作他的全部。

    也许,跟前世相比,明知林诗音想要的幸福是什么,却让她失望离开,这令李寻欢更加不能原谅自己。

    意识到了这一点,阿飞的脸霎时变得铁青。

    胸中陡然升起的激愤让他想大叫,想怒吼,想发泄,却不知道该对谁。

    怪李寻欢不知爱惜自己?爱,两情相悦时甜美如梦,破碎的时候便成一把刀,让人想亲手用这把刀把胸膛剜开,把一颗心生生扒出来扔掉,那种剖心剜骨的痛阿飞自己曾经历过,他怎能怪正经历这一切的李寻欢?

    怪李寻欢瞒着自己?若不是不愿阿飞担心,李寻欢又怎会宁愿躺在冷汗里发抖也不起身做点什么?

    怪龙啸云?感情上阿飞固然恨透了龙啸云,但是理智上也不得不承认,龙啸云的确是爱惨了林诗音,可恨中也未尝没有几丝可怜。

    怪林诗音?林诗音只是个弱女子,女子想要过和心爱的人过平平安安的生活,又有什么错?

    正直如阿飞,前世被林仙儿那样玩弄欺骗,最后也只是离开了林仙儿,而不是杀她泄愤。他自然更不愿去责备一个深闺女子。

    然而,在亲眼见到一切如何发生之后,阿飞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强烈的愤怒。

    一句质问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在胸口嘶哑而疼痛地反复盘旋------

    “你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又为你做过什么?”

    为什么,与李寻欢一起长大的是林诗音,而不是孙小红?

    人人都爱英雄的光辉,却很少有人愿意承受英雄背后的沉重与血腥。

    林诗音有幸长在英雄的身边,却只希望他变成一个平凡人,他的勇敢、正直、热血和侠义,在她眼里只是惹麻烦的根源。

    她担心他的平安,可是,若是她真的为李寻欢着想,又为何从未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去跟得上李寻欢的脚步?

    如梗在喉。阵阵悲愤和疼痛激得阿飞的身体几乎发抖。

    然而,他终究没有问出来。

    因为,那只会伤害李寻欢。

    因为,他本就不该问。李寻欢若是个会这样想的人,前世在阿飞说出那么绝情的话之后便不会再管他的死活。

    李寻欢见阿飞僵立在床前,表情变幻,气得小脸都发青了,却不肯说话,阿飞这副又倔强又落寞的样子最让他心疼,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把阿飞的手握到掌中,温言道:“我没事。千日醉本来就会让人心肺耗弱,失眠多梦,我每天还在喝药,总会好的。”

    阿飞若真是个九岁的孩子,也许就被这番话骗过去了。王怜花信上的确如此说过,在沙漠祛毒的时候李寻欢也确实一夜醒好几回,但哪里会像这样噩梦连连,心跳气喘,冷汗出得衣衫尽湿?

    人之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心主喜,肝主怒,肺主悲。看李寻欢这情形,分明是一年来连遭打击,中毒,生病,体质很脆弱的情况下又忧痛入腑,身子承受不住,又走上了前世的老路。

    阿飞小脸更青了点,见李寻欢脸色差极了还强打起精神安慰他,狠狠抿了抿唇,木着脸转身去拿衣裳,看着李寻欢换了,才嘎声道:“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这个样子,我......”

    他猝然住口,扭过头去,无法再说什么。

    他本想说:“你这个样子,还不如杀了我。” 然而,他怎能如此说,他怎忍如此说?

    阿飞曾经疑惑过,铁传甲陪伴了李寻欢十年,明知李寻欢肺疾在身,为何还纵着李寻欢不要命似地喝酒,李寻欢明显不是不照顾身边人心情的人,若是铁传甲肯劝着他点,后来又何至于身体坏成那样?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铁传甲的心情,李寻欢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别人为他担心,有谁忍心在他已经饱受折磨的时候还看着他为了照顾身边人的情绪时时压抑自己?

    一滴热泪无声地落到地上。

    这一刻,阿飞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

    即使是伪装未暴露前的林仙儿,也不曾让他如此心疼过,虽然她总是装得柔情万种。

    前世今生,唯一一个让他心痛如割的,只有李寻欢。

    从不知为自己向别人提点要求的李寻欢。

    他早就爱上了他,自己却不知道......

    他爱他,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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