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拜见金无望的时候,阿飞只庆幸他年纪还小,长相更似白飞飞,若是十八岁时的阿飞,跟沈浪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任何熟悉沈浪的人都必定一眼就能看出二人之间必有渊源。
阿飞很尊敬金无望,也很尊敬沈浪,但是,这一世的阿飞,并不想再认回父亲。
前世的阿飞,为了完成白飞飞的遗愿,历经艰辛,险些死在海上,终于寻到沈浪,方知不是沈浪抛弃他们母子,而是沈浪根本不知他的存在。
在古楼兰地宫被白飞飞制住,在媚药作用之下与其欢好数日,本是沈浪一生中最不可思议、最让他哭笑不得的一件事。沙漠脱险之后,沈浪自己都从不愿再想这件事,更遑论对他人提起。
那一天,当阿飞从船上跳上小岛的时候,正在海边钓鱼的众人目瞪口呆。阿飞的五官与沈浪一模一样,却比沈浪更精细完美,英俊得不可逼视,若非脸上的神情过于冰冷,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悲伤的疑问,简直就是另外一个沈浪。
朱七七醒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去揪沈浪的耳朵,要他老实交待何时出的轨。王怜花笑眯眯地在一旁看好戏,只有熊猫儿记得问一问阿飞是谁。
那一天众人的激动惊诧自不必说,沈浪终于道出在沙漠地宫中发生的事,尽管只有三言两语,并且未曾提及白飞飞到底做了什么,但是王怜花,熊猫儿等哪个不是人精,阿飞更是聪敏无匹,自然心中有数沈浪定非自愿。
男人虽无贞节一说,白飞飞又具有绝世姿容,但人到底不是野兽,身为男人,此事实为奇耻大辱,也难怪沈浪不肯提起。
白飞飞,是个很奇特的女子,她虽设计强了沈浪,却在最后的关头放了众人一条生路,并孤身远走,留字成全沈浪和朱七七。生下了沈浪的孩子,却宁愿一人死在荒原上,也不再见他。
她的儿子,却在二十年后出现在沈浪面前。
在那些奇妙而悲伤的时刻,白飞飞曾说,她和沈浪的孩子、无论这孩子会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必定都是个十分杰出的人。他若是女的,必定能令天下的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他若是男的,这世界必将因他而改变。
她没有说错。
沈浪和朱七七婚后已有两子,以他二人相貌,他们的孩子自然面目俊美,可谓如明珠美玉,在沈浪教导之下,气质出众更远非寻常少年可比。
然而阿飞一出现,便夺走了所有的光芒,不只是因为那无可挑剔的英俊面庞,更是因为他眸子里燃烧着的野性和愤怒,似冰又似火,那种冷冽明亮,便如绝世神兵,还未离鞘,便让人感觉到了那能夺走人呼吸的锋芒,一下子衬得两个孩子如温室里的娇花。
白飞飞,那个狠毒而又可怜,柔弱而又狡猾的女子,尽管她未曾得到沈浪,却以生命为代价,用一种决绝奇特的方式把自己的形象永远刻在了沈浪心上。
朱七七的脸色雪白,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和王怜花,熊猫儿被囚在地宫时,白飞飞曾来看他们。她容光焕发,比往昔更美丽,笑着说她现在已有了样与沈浪共有的东西,朱七七却没有。
那时她相信了熊猫儿的话,认为白飞飞只是故意要她伤心痛苦。现在却有这么大一个活生生的证据戳在她面前、让她无法欺骗自己。
朱七七美丽的眼睛充满泪水,但是她并未责怪沈浪,也未迁怒阿飞。这件事并非沈浪的过错,幼年就失去母亲,独自挣扎长大的阿飞更是无辜。
在听说白飞飞的结局之后,朱七七的心中又充满了说不出的难过和同情。
爱是什么?能让人疯狂如此,白飞飞最终没舍得用她的爱毁灭沈浪,却毁灭了她自己。
朱七七和沈浪的日子平静依旧,但是,沈浪有时会远远地盯着阿飞的脸发呆,而朱七七,会远远地盯着沈浪发呆。
沈浪是爱朱七七的,但是,在他心底,从此是不是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些疯狂的缠绵,对那个美丽而又狠毒的女子和她奇特的情意有没有一丝怀念,这一点只有天知道了。
阿飞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闯入人群中的野狼,把人们原本幸福满足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
他觉得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像个笑话。埋藏在心里十几年的愤怒和悲伤,最后却发现无法责怪任何人。
每个人都对他很好,王怜花和熊猫儿对他欣赏备至,朱七七怜他自幼孤苦,对他充满母性的温柔,那种拳拳关切之意并非作伪,沈浪更是竭力弥补。见识了阿飞的本事之后,两个孩子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哥哥也非常崇拜。
王怜花和熊猫儿可谓阅人多矣,却从未见过如此良材美质的少年,阿飞的敏锐犀利程度,似乎连当年的沈浪也不及。王怜花兴奋之极,说起来他还是阿飞的舅舅,摩拳擦掌准备把生平所学倾囊相授 。
王怜花生平最恨的就是沈浪扬起秀逸的眉、笑得满不在乎的模样。如今见沈浪有个资质如此卓异的儿子,却与他不亲近,再维持不住那云淡风轻的样子,笑容里有了掩不住的苦涩意味,心中不免大乐,再想起若是阿飞做了他的徒弟,可以稳稳压倒沈浪的徒弟,得意得简直想大笑三声。
阿飞却说他心愿已了,坚持要走。
他既为朱七七感到难过,更为自己的母亲悲伤。
朱七七人至中年,依然娇美如花,而白飞飞,二十多岁就心如死灰,六岁的阿飞还不太懂事,但是看着母亲美丽的容颜一日一日枯萎憔悴,最后无声逝去,幼年的孩子心中那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他一辈子也不能忘 。
母亲孤独一人埋在黑暗的地底,他又怎能心安理得地与沈浪父子其乐融融?
爱到底是什么?可以这么美好忘我,像孙小红对李寻欢,也可以这么丑陋自私,像龙啸云对林诗音。
被美丽的东西吸引是人之天性,但人是多么容易自私的一种生物,我们所以为的爱,爱的真正是对方,还是只不过是在对方身上寻求我们需要的东西?
阿飞曾经以为他深爱林仙儿,最后却发现他迷恋的不过是林仙儿专门为他营造的家的幻象,是在林仙儿身上寻找缺失的母爱。
白飞飞爱沈浪,是因为她的一生都是空虚和充满仇恨的,需要沈浪顽强蓬勃的生命力来充实她。
只有少数人的爱,将对方的福祉真正看得超过自己的。
从地宫中出来后,沈浪明知数日缠绵,白飞飞很可能已有了他的孩子,却一字不提,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他选择了抛弃阿飞。
然而,这是沈浪的错吗?若是沈浪就此与白飞飞纠缠不清,对朱七七的公平又在哪里?
心思缜密狠毒,聪明得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白飞飞,最后却选择成全沈浪与朱七七,而不是自私地杀死沈浪,永远占有这个男人,她的爱,已经比许多自以为痴情、却打着爱的旗号伤害对方的人,强了太多太多。
骄傲如白飞飞,不屑再与沈浪纠缠,但是生命的最后,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将这个抢来的孩子送回她至死不忘的男人身边。
阿飞想,这一世,他再也不要和任何人有什么情情爱爱的纠缠。
他忽然迫切想见到李寻欢。
从最开始在雪地里邀请陌生的少年上车喝一杯酒,到在少林寺毫不犹豫地预备走出禅房送死,到面对吕风先冷酷的脸,平淡地说出”以我的一条命,换他的一条命,这也很公平“,到被阿飞狠狠伤害过以后,在阿飞最不堪的时候,坚持握住少年的手,不肯放弃-----为了阿飞,李寻欢随时可以付出生命。
阿飞对李寻欢又何尝不是如此,为了李寻欢,阿飞可以好不犹豫地去假扮梅花盗,也可以拦在荆无命面前,平静地说出”要杀他,就得先杀我“
随时可以为对方牺牲一切,却从不曾期望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除了相见时真心的微笑、和“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喝杯酒“的欢喜。
这种感情无关爱情,无关血缘,甚至,也不是朋友间的两肋插刀。
不过是单纯地希望对方好好活着。
没有太多牵绊,没有太多思念,甚至,连相见都很少,却是阿飞遇见过的最动人的情感。
因无私而纯粹,因无欲而不可摧。这是一颗孤独的心灵,与另一颗孤独的心灵相遇,相互之间碰撞出来的最灿烂的火花。
阿飞最后没有走,只因王怜花说了一句话:“你那探花郎朋友既然身子很不好,你若真的关心他,何不留下跟我学医术?以你的资质,三年时间当有小成,也免得以后他咳得死去活来,你却束手无策。”
可惜,王怜花以医术为饵,阿飞也只再多留了半年,便匆匆回中原去赴三年之约。
以阿飞的资质,也只来得及学了分辨炮制药材,常见脉案,各种病的成因等入门医理,离真正能把脉开方还差得很远。
那时,阿飞想的是,他一定要把李寻欢带来海岛,让王怜花根治他的病。李寻欢和沈浪、熊猫儿等人一定很谈得来。
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没有失约,那个他为之学医的人,却已经永远不在了。
跪在白飞飞的坟前,阿飞茫然失神。
这坟里埋的不过是母亲的枯骨。
他的魂魄重回人世,母亲的灵魂却在哪里安息?
此次回关内的路上,他们特意绕道,好让阿飞去祭拜母亲。
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阿飞只记得母亲唱着歌哄他睡觉时的目光温柔、美丽而凄凉,却怎么也忆不起母亲的面容。
白飞飞的人生短暂如流星,一生所感受到的只有仇恨,痛苦和空虚,抢来的一点快乐亦如露水转瞬即逝。唯一留下的纪念不过是一个没有姓,却承继了她的名字的孩子。
下一辈子,她会不会投生到一个好人家,从小被父母爱若掌上明珠,无忧无虑地长大,再嫁一个真心爱她的人,平安喜乐过一生?
阿飞在坟前跪了很久很久,直到李寻欢轻轻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慰地拍了拍。
李寻欢倒了三杯酒,慢慢洒在坟前,长长一揖,低沉温柔的声音轻轻祝祷:”前辈,晚辈虽无缘识荆,也知前辈一定是位奇女子。前辈英年早逝,必定不放心阿飞。晚辈在此发誓,此生一定待阿飞如亲兄弟,看着阿飞长大成人,不离不弃......阿飞会长成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做出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让他的父母为他骄傲......前辈,你安息吧。"
一阵凛冽的风过,吹起地上的纸钱盘旋,随即又四处散落,仿佛死者的魂魄归来,又倏忽而去,风声呜咽,竟犹如死者的叹息。
阿飞转头,深深凝视着李寻欢。
李寻欢只是他的朋友,对他的影响却超过任何人。白飞飞给了他生命,李寻欢,却使他的灵魂得到安宁。
也许只有这种情感,才能超越一切狭隘的男欢女爱,对抗人类亘古以来深埋在骨子里的,永远也不能消除的空虚和寂寞。
一旦拥有过这种爱,便再也无法忘却。即使经过死亡和坟墓,灵魂里也会留下印记。
也许,这才是他回来的原因。
眼里的疲倦和茫然渐渐散去,很久很久,阿飞终于轻轻弯起唇角。
他到底比母亲幸运得多。
这一世,就让白飞飞和她的儿子成为永远的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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