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寻欢带阿飞练完剑,又读了一会儿书,见已至午时,正准备跟阿飞吃饭,一个清秀丫鬟却来至冷香小筑,施了一礼,道是林姑娘已在掬梅苑备好酒菜,希望能请少爷一聚。

    掬梅苑是林诗音所居之处,位于梅林的另一侧,当年双方长辈给二人订下亲事,老李探花心中高兴,大笔一挥,亲自题了此名,取李白<<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之意。

    不像一般未婚夫妻,李寻欢和林诗音从小就很亲密,订婚以后也并未遵守约定习俗疏远。

    十几年里,这小楼是李寻欢常来的地方,随着林诗音和他的长大,小楼里的布置也跟着一年年变样。从小时候的充满童趣到如今的清雅精致,诗音就在这小楼里慢慢长成了少女,美得像梅花的精灵,心思也灵巧得像天上的仙子。

    玫瑰色的蜜炙云腿,必定是摆在淡青色的碟子里。白玉般的醉鸡和青莴苣则一定用玛瑙色的。

    冬日林诗音懒怠出门,经常把李寻欢请到小楼里喝酒。他们有时吟诗,有时抚琴,有时画画,有时什么也不做,静静坐着看梅瓣和雪飘落。诗音充满快乐的清脆笑声,是世上任何琴声都无法比拟的,眸子里闪烁着的美丽亮光,是世上任何画卷都无法描摹的。

    此刻,再次站在这个半年未曾踏足的地方,李寻欢几乎无法迈开脚步。

    他呆呆地站着,望着小楼上父亲的手书出神,直到丫鬟又出来相请:“林姑娘请少爷上去。”

    李寻欢慢慢走上楼,走至门口。

    诗音坐在桌边,头微微低垂,雪白的侧脸清丽得如同一个人梦里最美好的想象。

    大理石桌面上,已经摆好了几样精致酒菜,都是李寻欢平日最爱吃的,也是诗音做得最拿手的。

    淡青色的碟子里盛着蜜炙云腿,醉鸡和青莴苣装在玛瑙色的碟子里。

    李寻欢的脚步又停住了。

    “请坐”,半晌之后,林诗音开口。

    她的面容与声音仍和往日同样柔美,却多了说不出的生疏和冷漠。

    李寻欢慢慢走到桌边,坐下。

    林诗音伸手,拿起酒壶,缓缓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到他面前。

    李家簪缨世家,日用饮馔器具无不精致雅洁,小小的瓷盏胎质细腻光润,瓷色洁白如雪,拿在林诗音手里,却被如玉的手指生生衬得黯淡了几分。

    李寻欢接过酒杯,道:“多谢。”

    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她,只是盯着手里的酒杯。

    爱,从香醇醉人的美酒变成难以下咽的苦酒的时候,他喝还是不喝?

    李寻欢慢慢举杯,一饮而尽。

    生命的苦杯,活着,就得接受。

    林诗音伸手拿起酒壶,准备再给他倒一杯。

    李寻欢摇摇头,道:“够了。”

    林诗音垂下眼睛看着酒壶,沉默了片刻,咬咬唇,像是下了决心,轻轻开口:“你这次回来,可还会再走?”

    她的语气柔婉,有压抑的忐忑,也有说不出的期待。

    李寻欢没有抬头,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会”。

    林诗音纤柔美丽的手指骤然攥紧,白玉般的手背上因为握得太紧而现出了一条条淡青色的筋络。

    很久以后,她抬起眼瞪着他,声音里已充满了说不出的幽怨和痛苦:“你,你还要去?......你莫非已全然忘了以前你对我说过的话?”

    李寻欢的嘴闭得很紧,良久,缓缓道:“我说过会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我自然没有忘记。”

    林诗音霍地站起,她从没有如此激动过,几乎已经无法控制她的声音:“这就是你说的照顾?李家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你却去烟花之地流连......你怎么对得起姨父姨母,你怎么对得起我?”

    李寻欢也已几乎无法控制他的表情,他的眉心在轻轻跳动,沉默了片刻,咬牙道:“但是你最好也莫要忘记,我是个男人,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女人管得太多。”

    林诗音“唰”地一下睁大了眼,像是不认识李寻欢似的盯着他,满脸不敢置信的苍白:“你......你竟然说这种话,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她单薄的身子似乎都在轻轻发颤,声音因为说不出的失望而颤抖:“你为何会变成这样的人?”

    李寻欢再次沉默,他的牙齿咬得如此之紧,以致嘴里隐隐感到了血腥味儿。

    很久以后,在林诗音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的时候,他终于抬起眼正视着林诗音,眼睛里也似有说不出的悲伤和痛苦:“诗音,你从五岁起就来到李园,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说我为何会变成这样的人?”

    他的眼眶也已发红,目光亮得惊人,似乎炽烈得有火焰在燃烧,又似乎凛冽得像冬日的冰雪。

    此时的李寻欢,完全不是林诗音熟悉的温雅如玉的世家公子,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凌厉,狠绝,如他雪亮的刀锋般冷冽逼人。

    承受不住他锋利的目光,林诗音踉跄后退了两步,眼泪已经忍不住流下,嘴唇颤抖着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以为我知道,可是我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李寻欢喃喃重复,愣怔了半晌,忽然大笑了起来,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在笑声中寸寸碎裂。

    他想伸手拭去诗音的泪珠,却又知道也许他一辈子都无法再触碰到这张至爱的面容。

    他是李寻欢,他是小李探花,他同时也是小李飞刀,属于江湖的小李飞刀。

    属于李园的白雪红梅的小李探花,世界里可以只有一个林诗音,属于江湖的刀光剑影的小李飞刀,却注定不能。

    他们似两个吊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人,咫尺的距离,痛苦地彼此凝望,绝望地伸出手去求救,触摸到的却只有虚空。

    “表妹,我也不知道。”

    他疲惫地说完这句话,缓缓起身下楼,不再回头。

    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林诗音怔了半天,再也支撑不住,向后跌坐在椅子上,珍珠般的眼泪一连串滚了下来,无声地滴落在衣襟上。

    ......

    李寻欢一走出门,就脸色煞白地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很久以后才再睁开。

    然后,他吓了一跳,阿飞安安静静地坐在几步开外的墙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望着他。

    “阿飞,你怎么在这里?”

    “你出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只是你没留心。” 阿飞敛起眸中的疼痛和悲伤,站起身淡淡答。

    其实李寻欢进小楼没一刻,阿飞就跟着进了门。林诗音的丫鬟退出的时候看见他,想去通报,阿飞却摇摇头止住她,小男孩沉默的表情里竟有股令人遵从的力量,反正这么小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好避忌的,那丫鬟不由自主就听了。

    然后阿飞就一直坐在离门不太远的墙边等李寻欢,李寻欢和林诗音说的话清清楚楚全落在他耳里。两个人心神不宁之中,谁都没听出外面有人。

    阿飞的行为,严格来说,叫听壁角。江湖中有很多自诩为正人君子的人是不屑做的,至少做了也不愿让人知道。

    李寻欢自认不是君子,再加上他的耳力太好,行走江湖的时候有意无意听到的壁角着实不少,却是第一次被人听了壁角去。

    不过李寻欢在意的并不是这个,只以为阿飞是不愿一个人呆着才会来找他。毕竟七岁的小孩子能懂什么,他和诗音也并未说多少不能被孩子听的话。

    只是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被阿飞瞧见了,不知这敏感的孩子会不会又因此很不安。

    “等急了吗?” 李寻欢温和地在阿飞肩上拍了拍。

    阿飞摇摇头,凝望李寻欢片刻,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

    李寻欢怔了怔,看看掌中阿飞的小手,又看看阿飞。

    阿飞什么也没有说,小小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澄净黝黑的眸子里却隐隐闪烁着------悲伤和同情?

    这孩子,也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在试图安慰他?

    李寻欢的眼眶忽然酸涩,心中又掠过一股暖流。

    若不是因为想给这孩子一个家,他大概早已抵受不住,再一次逃离了自己生长的地方。

    温柔地对阿飞笑了笑,李寻欢揽紧阿飞小小的肩膀:“阿飞,你来了几天了,还没有出门玩过。走,我带你去逛逛。”

    ......

    热闹非凡的长街,各式各样的摊子前,小贩们大声吆喝,吹嘘着自己的货物,孩子们挤在卖糖人的摊前馋涎欲滴,爱俏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穿着夏日漂亮的轻衫,也有富家小姐蒙着面纱矜持地皱着眉望着人群,却又忍不住盯着各种可爱有趣的小玩意儿双眼发亮。

    阿飞的眼睛也亮闪闪的,和街上任何一个小孩子的眼色一模一样。

    上一世,他第一次走上长街,也是和李寻欢一起。

    在那之前,阿飞从未到过这么热闹的地方,那晚的他,心情少有的愉快,面上甚至露出了笑容,不止是因为一切都很新鲜有趣,还因为他最好的朋友就在他身边,看着他笑得很开朗。

    也就是那一晚,他们遇到了吕凤先。

    来到李园,亲眼见到发生的一切,阿飞才知道,当年他在暴怒中指责李寻欢亲手将心爱的人推入火坑,还以为自己很高尚很伟大的那些话,有多么不公平和残忍。

    此时的龙啸云,还不是后来的卑鄙小人。他只是个身不由己的男人,面对李寻欢时,他的目光中有着真心的羞愧和挣扎。

    阿飞当年在林仙儿的温柔陷阱中沉沦时,他在孙小红眼中何尝不是重色轻友,忘恩负义的小人?

    只有李寻欢,从未对他失望,从未对他失去信心。李寻欢一直认为,阿飞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总有一天他会挣脱出林仙儿的罗网,重新站得笔直。

    阿飞,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对当年的龙啸云,李寻欢岂非也同样温柔包容?为了挽救龙啸云的人生,李寻欢甚至伤害林诗音,对林诗音说的每一句绝情的话都像锋利的刀割在他自己身上......

    李寻欢和阿飞逛到天黑,此时民生富足,夜晚的长街灯火通明,热闹丝毫不逊白日,阿飞的小脸比平日放松许多,睁着大眼睛左看右看,神情里有着克制的好奇和兴奋。

    看着他嘴角淡淡的笑意,李寻欢的嘴角也不知不觉挂上了温柔的笑容,心情好转了许多。

    孩子的赤子之心,总是让人感觉很愉快。

    街市上自然少不了很多吸引孩子的玩意儿,阿飞都是看看就算。李寻欢要给他买,阿飞却都摇头表示不要。

    最后走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前,阿飞停住了。

    一串串红艳艳的糖葫芦,上面浇着晶莹剔透的冰糖,在阳光下亮闪闪的,看起来就像是发光的宝石。

    那天晚上他们也看到了亮晶晶的糖葫芦摊,他们当然谁都没有买,而是走进了附近的饺子铺,因为阿飞忽然想请李寻欢喝酒。

    在那饺子铺里,他们遇到了吕凤先。

    见阿飞盯着红艳艳的糖葫芦发呆,李寻欢微笑起来,买了一串递给他,阿飞倒没拒绝,拿在小手上,自己咬了一颗,看了李寻欢一眼,忽然把糖葫芦往李寻欢嘴边一举,示意他也咬一颗。

    李寻欢:“......”

    世家公子的教养中,站在街上吃东西这种不雅的行为当然是绝对不被允许的,糖葫芦这种干净程度比较可疑的平民小食,李寻欢更是没机会吃到,等李寻欢可以自由出门的时候,早过了孩童无忧无虑的年纪,所以,他一生中竟从未吃过糖葫芦。

    大街上人来人往,李寻欢风神如玉,自然到哪里都引人注目。有几个附近摊前的年轻姑娘早就在偷眼看他,此时见这个温文尔雅贵公子模样的人盯着嘴边的冰糖葫芦发愣,显然是在挣扎吃还是不吃,都不由得掩嘴窃笑。

    李寻欢欲待不吃,阿飞却定定地瞧着他,把糖葫芦举得更近了点,小嘴里塞得鼓鼓的也不嚼,眼里有隐隐的期待。

    李寻欢眼睛闪闪,张口咬下一颗,嚼了两下,冰糖的脆甜与山楂的酸同时在嘴里绽开,笑道:“好吃。”

    阿飞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开心,还带着一丝少有的顽皮,眉眼弯弯,黑黑的大眼睛里全是快乐的亮光。

    李寻欢诧异地望着阿飞,然后又笑了。他从未见过这严肃的孩子笑得如此快活,比街上所有的孩子都更天真可爱。

    李寻欢当然不知道,阿飞固然从未失去赤子之心,但是他的实际年龄已是成熟的青年,岂会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对糖葫芦感兴趣。

    即使是前世的阿飞,也从未有过真正的童年。他的母亲平日表情总是很愁苦,只有晚上唱歌哄他睡觉时脸上才会露出温柔的笑容。

    初遇李寻欢时,孤独的少年几乎已经丧失了笑的本能,年轻的脸严肃如花岗石,倔强,坚定,冷漠,用漠不关心的眼神看着周遭一切。走入人世,只是为了报复。

    阿飞从李寻欢那里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笑的力量。

    李寻欢遇到过很多悲惨和不公平的事,可是,他还是没有忘记微笑-----最重要的,他尽量让别人笑。

    离开林仙儿后,阿飞才发现,和林仙儿相处的日子里,他几乎没有笑过。他少有的几次真心的笑容都是和李寻欢在一起时才有的。

    一个人,能让自己不失去笑的能力,已经不容易,如果能让别人笑,才真正了不起。

    若是能令李寻欢真心笑一下,他再做一回小孩子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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