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必定是江云涯!
陆九思正要出声喊,就见澹台千里竖了一根手指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来的是被你骗过那小子?”以澹台千里的年纪和资历,称江云涯一声“小子”并不为过。与在后山大阵中不同的是,他恢复了正当盛年的凌厉样貌,一言一行都再也没有违和感。
他伸手拂过桌上茶杯,茶水便映出了屋外的景象。
江云涯双手捧着一大堆书籍,有册页的,也有卷轴的,满满当当,塞得他几乎腾不出手来敲门。他站在屋檐下,身影被纸灯昏黄的光拖得又细又长,淡如墨痕,影子轻微摇动了许久,才见他把书堆都拢在臂弯里,用一只手臂夹着,另一手轻轻敲了敲门框。
“小师叔,我可以进来吗?”
江云涯的声音透过门窗,如同落在耳边,清晰可闻。
“你怎的不应声啊?”澹台千里玩味地看着陆九思道,“你们约的不是戌时吗?你不是在等他来‘救’你吗?”
陆九思镇定道:“我让他进来,他不就看到你了吗?”
他对澹台千里此人的恶劣有了深刻的认识。从对方的话中可以听出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和江云涯约在了戌时见面,他偏偏提早了一时半刻过来,为的就是恰巧“撞上”江云涯敲门。
澹台千里微笑道:“让他看到又如何?我们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让他看到的吗?”
他撩起陆九思垂落在肩上的长发,露出对方白皙颀长的脖颈。伤口处还在渗血,被他用指腹抹开的一点残红淡淡的缀在其间,十分显眼。
“本尊还未曾问过,你和那小子是什么关系?”
陆九思皱眉看着他,觉得对方似乎想歪了。
他开口道:“我和他能是什么关系?阁下不是听见他喊我小师叔了吗?”
澹台千里明显不信这等托辞,笑道:“你一窍不通,于剑道也未必见得有什么过人见解,如何做得了他的师叔?昨日本尊未进屋前,你和他又在做些什么?”
“应该教他的是他师傅,又不是我。我懂不懂剑道,与他有什么相干?”陆九思平静道,“昨日我正和他谈些往事,没想到阁下不请自来,破门而入,真是怠慢阁下了。”
澹台千里挑了挑眉,问:“你真不知道他吹的那支曲儿……?”
陆九思:“什么曲子?”
房门又被人克制地敲了两下,门外人依旧没扬声,生怕打扰了他似的,只轻轻问:“小师叔,我们说好在戌时的……”
那声音听着在强忍委屈:“你要是有事,我过会儿再来……戌时三刻怎么样?那会不会太晚了,不如还是戌时一刻吧?”
茶水表面也浮现出江云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嘴上虽说是过几刻再约,脚步却没有挪动寸许,就这么干站在房门口,纹丝不动地等着。
陆九思想要定睛再看一看,澹台千里伸袖一拂,那茶水表面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陆九思深觉和对方交谈极其费心费力:“你何必对付他,他既不妨着你,也不是好对付的。”
澹台千里道:“本尊何时说过要对付他?”
他将那茶盏推回原位,笑了一声:“本尊只是想提醒你,莫与他走得太近了。本尊既要你饲血,恢复修为,便忍受不了旁人的精血混了进去。你与他若是师叔侄,自然最好,若是有做过那些勾当,尽快断个干净。”
陆九思看着他暧昧的神色,恍然大悟,深深为对方的龌.龊而感到痛心疾首!
明明也是个妖王,不过被封印了上千年,连妖性都扭曲了!
莫说江云涯对他,就算对未死前的小师叔,那也是无话可说的单纯心思。小师叔对他好,他便要报答对方;小师叔对他如同子侄,他便敬对方为兄父。怎么看,都不可能有澹台千里说的那个意思。
陆九思干笑一声,道:“阁下多虑了。”
澹台千里目光一转,只应道:“兴许是罢。你记下便是,自今日起,一不许与旁人有肌肤.之亲,二忌服用丹药,三忌迟睡晚起,四忌饮食辛辣……”
陆九思起先还拿了支笔认真记着,听到第三四条时,忍不住抬头看了澹台千里一眼。
澹台千里颔首道:“后面的不必记了,第一条记着就是。”
陆九思默默把笔放下,心中隐隐有些理解,这位妖王于全族有大恩大德,他的同族为何还要翻脸无情,把他封印在冰湖之底了。
真的是……招人嫌。
“我记住了。”陆九思忍气吞声道,“阁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澹台千里看了眼屋外,道:“没有了。”
陆九思松了口气,正准备把这尊大佛送走,对方走到窗外却忽的回转,抓住他的双肩,在他的颈侧埋下了头。
毫无防备下,他的颈侧就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不是说好每旬……”陆九思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对方。澹台千里身形渐隐,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妖族秘法,转瞬间变回了孩童模样。
陆九思摸着自己刺痛不已的脖颈,打开箱柜翻找出一面铜镜,扭过头看了看。
这咬得可真够狠的,红肿得根本没法遮掩,连分辩是蚊虫叮咬都不会被人轻信了。
就算这个咬痕被江云涯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陆九思简直不能理解澹台千里的思路。江云涯只会觉得他受了委屈,提剑要找澹台千里报仇吧?
两人都是男主,真打起来胜算不过是五五开,澹台千里就这么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陆九思抚摸着纳戒,从中取出了一堆灵药,瓶瓶罐罐倒了满桌。其中有外敷的,也有内服的,不知道哪样效用好,能尽快遮住痕迹。
“小师叔,你不是嫌我烦了?”江云涯的声音静了片刻后又在屋外响起,伴随着细碎的、踌躇的脚步声。
“阵法的事,我不太懂,小师叔当真想学,我也可以弃剑修阵的。”江云涯道,“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小师叔开心一点……”
陆九思道:“我没嫌弃你。”
屋外的喃喃低语声忽的一静,随后响起江云涯明显带着惊喜的声音:“小师叔,你在吗?我还以为……”
澹台千里离开后,他布下的结界自然也随之消失。陆九思的声音传到了屋外,被江云涯听见了。
“小师叔既然在屋里,那……那我可以进来吗?”
“我找到了好多功法,用不着通很多窍就能学的!还有孤本《奇门旨归》、扫石山人誊抄的《真诰》……”
就算没有澹台千里施展的水镜之术,陆九思也可以想见江云涯在屋外兴奋又期待的样子了。
他叹了口气,拔高声音道:“你等等!”
他取下束发的玉冠,散了长发,匆忙浸入屋内的铜盆里。铜盆里盛的还是他早晨出门前倒的水,这时早就凉透了,冷水一碰到头皮,就激得他一个哆嗦,将棚架撞得咣啷作响。
江云涯在屋外紧张道:“小师叔,你怎么了?!”
陆九思道:“我没事!”
说着他飞快浸湿了长发,随意抹了点皂角粉,让自己显得像是刚梳洗过的模样。皂角沾手顺滑,他一时没扶稳棚架,抬手时碰到了铜盆。铜盆斜飞而出,带着一盆凉水在空中来了个鹞子翻身,干脆利落地和地面玉石俱焚。
咣当——
哗——
江云涯焦急道:“小师叔,你没出事吧?我进来了!”
陆九思:“等——”
江云涯匆匆忙忙撞门而入,见到一地水湿,陆九思还披散着头发,当即红了脸,手中一松,抱了个满怀的书册都散落在地。
“我、我不是有意的。”江云涯蹲下身去捡掉落的书册,口中道,“我是担心小师叔一个人出了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
陆九思把湿透的长发都拢到一侧,遮住了留有咬痕的侧颈,慢吞吞从架上取了条软巾,搭在肩上擦着发梢。
他走到江云涯身前,打算弯下腰帮着捡书。
略一低头,刚沾上的水珠就顺着发丝滑落,在发梢处俏皮地颤了一下,欢天喜地地跃向地面。
那水珠还带着皂角的清香,没能成功抵达自己的目的地,就被中道拦截,撞上了江云涯白瓷似的手背。
江云涯握着一册书的手立时绞紧,险些在封皮上留下数道指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小师叔,我来捡就好了,你坐着歇息吧。”
陆九思也没察觉出有什么怪异。他应了一声,走到桌边,把澹台千里碰过的茶水倒了个干净,连那只茶壶、茶盏都看不顺眼,一并扫到废篓之中。
见江云涯瞥了一眼,他镇定地解释道:“用着不顺手,换一套。”
江云涯把带来的书册都捧到了桌上,一册册堆得齐整,从陆九思手中接过他新取出的茶具,自然而然问:“小师叔把茶叶放在哪儿了?”
陆九思替他指了指书柜,江云涯就从中取出茶罐,捻了茶叶,注水过匀,替两人都满上一盏。
“小师叔还是喜欢这君山银尖的味道。”江云涯出身低微,泡茶的手艺倒是纯熟,练惯了似的,“从前我也有缘得了不少好茶,变着法儿骗小师叔喝,也没能改了小师叔的口味。”
陆九思道:“上好的茶叶,我也品不出什么滋味,牛嚼牡丹一般浪费了。”心中却是一咯噔,想着自己的口味该不会也被那小师叔的残魂潜移默化,变了模样吧?
江云涯诚恳道:“小师叔喝什么茶……”
喝什么茶都不是浪费。那些上好的茶叶能被小师叔品尝,也算是没白在世间长一遭。
陆九思还没听见他把那些话说出来,就觉得有些发臊,屈指敲了敲桌面道:“你不是说拿了些书来与我瞧吗?都是些什么书?”
“这些是我从浮阎岛上其他人手中得来的,多是另辟蹊径的功法,不需要有多好的资质,人人都可以练的。只是不知效用如何,对身体有没有伤害,小师叔要是看中了哪一样,我便先练练,要是于身体无害,小师叔再练不迟。”
江云涯将一叠书堆在左手册,含笑说道。
修行之法虽有万千,以一人之身却不能尽数习遍。一来人力有时尽,学海无涯际;二来功法各有讲究,甲乙往往相冲,一人若是频频更换所修功法,极易走火入魔,自毁长城。
即便是倒行逆施的魔修,多半也只挑一两种修习得宜的功法,绝没有像江云涯这样准备“以身试法”的。
陆九思道:“这么多功法,你一个人怎么试的过来?先放着,我慢慢看吧。”
江云涯指着右手册的书籍,点头道:“这些是和阵法有关的书,我说不上哪些好,哪些不好,只能都带来给小师叔了。浮阎岛上那些人,似乎也没几个精通阵法的,往后若有机会,我再替小师叔寻一寻……”
“这些已经很够了。”陆九思感动道。
江云涯虽然说不明白这些书好或不好,但它们都是他血洗浮阎岛后,从那些魔修手中抢来的。其中任何一本,若是放在拍卖行里,想必都能估上高价。
江云涯双手搭在桌上,支在满堆书里,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陆九思,小声问:“小师叔,我们一起看这些书好不好?你要是有不懂的,我们就一起学,像以前那样。”
陆九思压根说不出一个“不”字,点了点头。
江云涯就主动拖了圆凳,靠着他的身边坐好,替他翻好书册,压好页脚,偏头一声不发地看着他。
“你也看。”陆九思道。
“嗯。”江云涯点着头,目光还是在书页和陆九思的侧脸上游移不定。
从前他便觉得小师叔长得好看,是他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一个。但那时他年纪小,个子矮,踮脚张望也只能看清对方小半个下巴,根本望不进那一双清澈如波的眼睛里。
现下可好了。
他长大了,小师叔夺舍后却没有变老。
他们看起来一般大,他甚至比对方高出不少。只要他偏一偏头,就能看清对方的样貌,怎么看也看不厌。
不仅能看到,他还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香味。小师叔最爱干净,每日洗漱都要花上小半天功夫,这种皂角特有的淡淡的清香,他一点儿也不陌生。
想到皂角,他就想到先前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水珠。分明很凉,却比他在浮阎岛上受的火刑还要难熬,灼烫炙热的感觉至今还残留在他的手背,抹之不去。
一定是因为小师叔是最特别的。
所以他身上的味道,从他发梢滚落的水珠,这间屋子里的烛火和光影,都变得与别处不同。
浮阎岛上该杀的人,他都杀得差不多了,这人世间,似乎也没有值得留恋或观览的地方。江云涯看着陆九思颈侧垫着的那块软巾,心中暗想,要是和小师叔这么一块儿永远坐下去就好了。
“没看完吗?”陆九思出声道。
江云涯恍然回神,忙翻过页,笑了一笑。
陆九思看的正是《奇门旨归》一书,看了两页若有所悟,顾不得许多,欣喜道:“沙盘呢?”
江云涯端来沙盘,放在他的手边。
陆九思屏住呼吸,试着如书中所写般将自己视作天地间的一棵枯木,未系岸的一叶孤舟,只随着灵气在缥缈尘世间游荡,直到抓住了那岁星般亮眼的……
簌簌。簌簌。
伴随着细碎的摩擦声,那沙盘中的米粒竟颗颗倒竖,尖顶儿朝下,相互依偎着在盘中直立了起来!
陆九思道:“你看!”
江云涯笑道:“我看见了。小师叔想做的事,果然都是能做成的。”
陆九思还是心痒难耐,非要抓住江云涯的手,让他试着去拨倒那些竖直的米粒。
“小、小师叔……”
江云涯被陆九思拉着手,用指腹按倒那些米粒。米粒受了陆九思的真气激荡,被拨倒后立时又能直立起来,碰撞挤压着江云涯的手指,带来一阵又一阵的酸麻感。
江云涯想要收回手,反被陆九思死死按住。
他一偏头,就撞见对方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
像是寒冬的热酒,初春的新芽,夏夜的凉风,深秋的早霜,像是世间所有令人欣喜的、雀跃的美景,又比那要美上千万倍。
江云涯听到自己的心跳缓缓一顿,而后有如擂鼓。
“它动了!”陆九思正沉浸在驱动了沙盘的欣喜之中,没发觉江云涯的异样。他恨不得把喜悦分享给所有人,当即松开了江云涯的手,捧着沙盘去找隔壁屋的崔折剑。
“崔师弟,你来看——”
崔折剑正打完了一阵铁,此前没听见隔壁屋的任何响动。陆九思匆匆撞开他的房门,他摸不清头脑地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恭喜师兄?”
江云涯跟在陆九思身后,慢慢踱进那屋,见陆九思似乎想按住崔折剑的手,让他也来试试这些米粒是不是受他真气控制,要立便立,要伏便伏,忙上前几步,握住陆九思的手,一同按在沙盘上,双眼诚挚地望着他:“恭喜小师叔。”
随后如愿以偿的被陆九思抱了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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