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陆九思第一反应便是抱紧沙盘,然而沙盘在他手中也不是什么法宝,发挥不出任何效用。
他转眼一想,崔折剑就在隔壁,虽说崔师弟想来打不过这个面嫩心黑的妖王,好歹两人打斗的时候能弄出些动静,引来旁人围观。
“本尊已在这屋中布下结界,除非修为高于本尊,否则外人听不到一丁点儿响动。”澹台千里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似的,施施然走到桌边,踮脚拨了拨他怀中的沙盘。
陆九思随手把沙盘高举过头顶,就像防着过年时哄抢糖果的小孩儿似的。
澹台千里冷笑了一声。
陆九思陡然想起在后山大阵中,他也凭借着身高优势占过眼前这个小孩的便宜。而下场是,他攀上的那座石台,愣是在对方的一拳之下灰飞烟灭了。
陆九思默默放下沙盘:“你来做什么?”
他好生好气道:“阁下三番五次,有意为难,如若我没记错,我并未得罪过阁下吧。”
澹台千里跳上圆凳,端正坐好,提了桌上的龙凤茶壶给自己沏了杯茶,不满道:“陆家也是江陵头一等的氏族,竟连君山银尖也买不起足年份的么?”
在人族修士看来,妖族大多不拘小节,行事放肆,和未开化的蛮夷相差无多。
但眼前这个身形娇小的妖王显然是其中的异类。他不仅言行举止与寻常人无异,连品味都远远超过世家大族出身的子弟,端的是风雅极了。
陆九思讪笑道:“可不是么。陆家小门小户,招待阁下实在是有心无力。”
澹台千里手中握着一枚小巧可爱、玲珑剔透的青瓷杯,笑道:“那倒未必。”
“有些事,还是招待得了的。”
陆九思原本靠桌坐着,这时不敢离他太近,只好寻了个靠门的圆凳坐下,戒备道:“什么意思?”
澹台千里话锋一转,指着自己的小脸问:“依你看,本尊如何?”
陆九思闭眼吹道:“阁下天赋异禀,气度过人,自是天降紫微星,振兴妖族之重任必降于阁下之身……”
澹台千里笑道:“天赋异禀,气度过人?就凭这七岁孩童的身子?”
陆九思暗道不好。他吹捧的话其实原本没有太大问题,原著中不少妖族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眼前这个妖王实在太小,那些英明神武、光芒万丈的夸辞落在他身上,就像是反讽了。
陆九思斟酌道:“人世有种说法,叫三岁看小,六岁看老。我看阁下此时便已气度非凡,想来大了就……”
澹台千里不置可否。
陆九思说的口干舌燥,看着对方悠悠然品着茶,心中光火。
这本该是个多美的夜晚!他捧着沙盘,头悬梁,锥刺股,用心学习……
“陆家的人,倒还是一样的能言善辩。”澹台千里道。
陆九思道:“陆家……”上次在后山大阵中,澹台千里似乎也提到了陆家,言下之意是陆家与他有些过节。这时再次提起,由不得陆九思不重视。
他小心地问:“阁下可是和陆家祖上结过怨?”
澹台千里掀了掀眼帘,道:“不曾。”
在陆九思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又开口道:“非要追究起来,你陆家先祖对本尊还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据陆九思所知,澹台千里修为高深,心思缜密,一生之中从未有过挫败,更别提落入需要经人相救的困境了。唯一算得上磨难的,就是被同族合力封印……
不会吧?陆九思震惊地看向对方,心道,难道那个替澹台千里解开了封印的倒霉鬼,就是陆家的先祖??
“想起来了?”澹台千里笑道,“再要算起来,陆家能有今日光景,也算是本尊的报答罢。”
他坐在高脚圆凳上,双脚尚且够不到地面,悠悠晃着,像是个玩性大发的孩童。然而眼神阴翳,面含冷光,直叫人胆寒。
陆九思根本不知道陆家和他之间还有这段纠葛。古怪的是,明明澹台千里将那个倒霉鬼先祖玩弄于股掌之间,害得他本人英年早逝,家族也福泽无多。倒霉鬼压根没有还手之力,双方实力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怎么能结下的怨?
即便要怨,也该是陆家怨他啊?
“我似乎听长辈说起过……”陆九思轻声试探,“从前救过一位手眼通天的前辈。”
澹台千里道:“呵,你家不还留下了祖训,让后辈宁吃眼前亏,莫要捡便宜吗?”
这两句话全是陆九思在后山阵中胡诌的,没想到对方记得那么清楚。
陆九思顺着话头道:“对,是有这么回事。那位前辈就是阁下吗?”
澹台千里举起双手,透过烛光看着自己白嫩小巧的双手,指头圆润,宛若玉珠,根本不像大妖的指掌。
“对。”
“你家长辈,还没有说些别的?”
眼下这些话都是陆九思自个儿编的,他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听些什么,试探着问道:“譬如?”
“有没有留下训.诫,叫你们不要惦记不该拿的东西?”
陆九思不解道:“什么?”
“你家长辈有没有告诉你,当初陆家的人偷走了本尊的东西,还没有还?”
上一刻,澹台千里还握着那只青瓷杯,下一刻身形便猝然从圆凳上消失。
他取下束发的墨玉钗,发丝散乱,手中玉钗直刺陆九思颈侧,瞬间挑破了他的皮肤。
殷红的血珠从伤口处涌出,好似落在细腻生宣上的一点朱砂,温软白玉中的一丝沁色。
陆九思还没回过神,对方就摸上他的脖颈,指尖沾上鲜血,拈了一拈。
他将手指抵在唇边,一抹殷红衬得他愈发肤白似雪,比佛寺道观里的玉雕仙童还要好看。他斜睨了陆九思一眼,随即将手指含入口中,似是吮了一下。
陆九思:???
鲜血入喉的瞬间,原本高不足五尺的小孩儿气势暴涨,衣角翻飞无风自动,原本堪堪及肩的发丝也垂落到了脚踝。
站在陆九思面前已经不是那个让人看着总想欺负一下的漂亮小孩儿了。
原著里的妖王该是什么样子,现在他就是什么样子。
令人窒息的俊美。
难以言喻的强大。
光是被那双金眸注视着,就让人从心尖到发丝都开始颤抖起来。
“本尊许他陆仙修为,许你陆家百世富贵,他是如何报答本尊的?”澹台千里唇边染血,神情冷漠而凌厉,“取了本尊的心头血,当真以为不必还吗?”
之前那个小孩模样的妖王只是神情怪异,叫人有些害怕,眼前这个,却是连直视他都需要鼓起十分的勇气。
他再也不需要踮起脚仰头看人,即便低下头,也可以俯视着陆九思。
他在烛光下凝神看过的小手,已经变作了指节分明的双掌,稍稍握紧,便能显露出极强的力道。这只手扣着陆九思的脖颈,抚摸着沾血的伤口,带来阵阵寒气。
“阁下……什么心头血?”没有被对方握紧喉头,陆九思也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几次照面,他见到的都是没长大的妖王,还不意以为意。这时才知道原著里那些“气势逼人,令人窒息”的描写居然是真的。
澹台千里道:“你家先祖没说么?”
陆九思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仅是陆家先祖没说,他也不记得自己在原著里看到过这段剧情。心头血他倒很清楚是什么,妖族身上最重要的便是内丹,其中蕴含了妖修的全副修为,若是被旁人取走,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仅次于内丹的就是心头血,心头血中凝聚着妖族的诸多精气,如若有失,虽然不至于形神俱灭,也必受重创,一时间难以复原。
“想来他也自觉无颜对面本尊罢。”澹台千里勾起嘴角,冷漠地笑了笑,“若非失了心头血,本尊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失了心头血,即便是他这样修为深厚的大妖也不可能安然无恙。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变作孩童模样,静心修养,徐徐图之。
陆九思震惊道:“阁下变成这幅模样就是因为……”因为失了心头血?
“就是因为你陆家先祖。”澹台千里接话道,“我在那阵中说过,这是陆家欠本尊的,你可还记得?”
陆九思紧了紧喉咙,脑海中闪过了自己的千般死法。
倘若那位先祖真的胆大包天,取了妖王的心头血,想必立刻炼化,融入了自己的血脉之中。
而陆家因为气运所限,数代单传,如今只有他这么一个小辈,那先祖的血脉自然也由他这具身子传承。
澹台千里要他偿还陆家欠下的债,岂非就是要取他的心头血?他可比不上这些皮糙肉厚的妖族,被取了心头血,那便是非死即残的下场。更有甚者,以澹台千里的性格,想必不满足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大可将他制成人棍,或是投入炼化炉里,烧成一枚十全大补丹……
陆九思打了个寒颤,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和江云涯住在一处了。
两人同为男主,修为定然相差不大,有江云涯在场,澹台千里势必不能这么轻易得手。
等等,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和江云涯有约,对方会在戌时过来拜访。
“我、我不太记得了。”陆九思偷瞥了一眼滴漏,离戌时只差一刻钟了,他要是能拖延上一会儿,江云涯必定会准时过来。
他只恨江云涯太乖巧了,此时要是能提前个一刻两刻的,岂不是大好?
陆九思拖延道:“先祖若是得罪了阁下,是该我等后辈偿还。不知阁下意欲何为,取我性命吗?”
澹台千里轻轻摩挲着他颈侧细腻的皮肤,嗅到了血丝中熟悉的气味,微笑道:“那倒不必。”
“取你性命不过是小事。但本尊的心头血经你陆家数代传承,早就稀薄,便是杀了你,加以炼化,恐怕也不及当时之量了。”
果然想过要炼化他!
陆九思心头一凉,额头上不免冒出了些细汗。
“你怕甚么?”澹台千里撩起衣袖,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轻声缓语道,“本尊向来大度得很,过往的事可以全不计较,这血也必不会白白取你的。”
“你只消每旬给本尊饲一次血,待本尊伤势痊愈,便饶你的性命,再许你三桩事,如何?”
“不、不必了!”
澹台千里在后山阵法中也同样许过他三桩事,但陆九思的心态已然大不相同。
这三桩事哪里是那么好得的?陆家那个先祖可不就倒了血霉了么?
陆九思急道:“阁下能高抬贵手,我已万分感激了。说到报答,那是万万不敢领的。”
澹台千里松开他的脖颈,握住他微微发抖的右手。
他的手指所触处,便注入一股充沛的真气,激得陆九思心血大震,连带着他怀中的沙盘都开始颤抖起来。
“真的不要吗?”澹台千里循循善诱道,“本尊刚进屋的时候,可是见到你在为如何修习阵法发愁啊。”
“你若答应了本尊,本尊自有法子让你能修习阵法,且进境一日千里……”
他要是许诺的是荣华富贵,黄金万两,陆九思必然不为所动。这些他都有,也并不那么看重,偏偏对方能一眼觑准他眼下最想要的东西。
他确实非常、非常希望自己能修习阵法……
“不必了。”陆九思摇头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是天资所限,确实无法修习阵法,我也认了。”
澹台千里说的话根本没有一句能信。他这时要是点了头,当然能很快拥有“天资”,但转眼就会重蹈覆辙,成为那第二个倒霉鬼了!
况且澹台千里要是想取他的血,哪怕是定时定量地取,也完全不必和他做什么交易。以对方的修为,强取就是了,他难道还逃得过?
这般说法就是试探,对方的恶趣味发作,等着往后看他的笑话罢了。
澹台千里闻言果然目光一黯,似乎十分遗憾。
“那便再取些血吧。”
陆九思松了口气,心道只要没撕破脸,总能从长计议。尽管对方贴得太近,发丝扰得他心神不定,失血的感受又极其怪异,像是有无数虫蚁沿着他的经脉爬行,瘙痒难耐……
澹台千里忽的按住了他的肩膀。
陆九思有些晕眩,将他的身影看作了数个:“好了?”
澹台千里抹了抹嘴角血迹,看着波光摇动的结界,笑道:“不。是有人来了。”
屋中滴漏正好发出了清脆一声响。
戌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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