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话激起了太妃尚未平息的怒火,抚着胸口,她一瞥刘清菁,切齿连称“反了”,又道:“既经魏典饰之事,官家自知节慎,未料如今出这等事,可见这韩锦儿必有手段,越发留不得了。处置魏典饰既有先例,现在也不便宽容韩锦儿,何况她罪责与魏典饰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杖毙都不为过,最轻也应让她受黥面之刑,配嫁贱卒。”
刘清菁只是一脉低垂螓首,点拭泪痕。她今日完全未着妆,双鬓发丝有几缕略显散乱,素颜梨花带雨,真是楚楚可怜。适才她说话语音轻柔,表情无辜委屈,柔弱香肩随着啜泣轻轻颤抖,立于殿角的蕙罗也看得有心神恍惚之感,不由心生怜惜,几欲去寻一袭衣物为她披上。霎那间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赵煦对皇后如此迷恋。
“这般贱人,岂能还留在宫中?早早打了杀了才干净!”太妃恨道。她说的应该还是韩锦儿,但那雪刃般冰冷的目光指向的却是皇后。
在太妃坚持下,太后似改变了起初的决定,对崔小霓道:“传韩锦儿进来。”
这时一位内侍自赵煦卧室出来,躬身禀道:“官家适才传下口谕,进韩锦儿为才人。”
殿中婆媳三人相顾讶然,旋即复入寝阁见赵煦。未待母亲开口,赵煦便拼尽全力自病榻上坐起,蜡黄的脸上双目深凹,闪着两道幽光,他徐徐环顾面前三个女人。
“朕已宣口谕,进内人韩氏为才人。”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从今往后,朕一切汤药须由她进奉,否则朕不会服用。”
皇帝的庇护使韩锦儿暂时躲过一劫,虽然有人不快,但这件事与随后情况相较,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赵煦病势沉沉,每日遗精不止,完全卧床不起,莫说视朝,连行动都不能自理,后来神智昏昏,几乎连说话的气力也无。
向太后每日清晨皆会亲自来探视,见赵煦景况堪忧,便让人在福宁殿整理出一间净室,无事便在内长坐礼佛,闻说赵煦有异状,便立即起身去查看,直到入夜才回隆祐宫。
朱太妃见状也要求辟净室守护赵煦,被向太后以“关心则乱,太妃如此徒增烦恼”为由拒绝了。
太后净室焚香只用沉檀,对纯度用量要求极为苛刻,用具必须极洁净,焚时要以云母隔片隔开香饼炭火,香料置于其上,这样焚香可不见烟,若香炉上印有一个指纹,配方稍有偏差,或香饼燃烧过度,香味带有一丝烟火气,太后便有不怿状。福宁殿的宫人伺候了几日,均感苦不堪言,最后还是请蕙罗来做此事。
蕙罗心细,一切做得毫无差池,太后看在眼里,对她也颇有好感,与其说话和颜悦色,每日必有赏赐。太后闲时常问蕙罗赵煦日常起居之事,蕙罗谨慎应对,并不多话。
一日蕙罗如常伺候太后焚香礼佛,忽见勾当御药院刘瑗入内,向太后禀报医官为赵煦配药之事,太后闭目听完,也不说什么,颔首示意已知晓,而刘瑗并不退去,踟蹰须臾,又轻声道:“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了,太后赐予诸臣的年节礼物,还与往年一样么?”
太后依旧阖目,手拨佛珠,随意应道:“还按规矩预备罢。”
“今年连降瑞雪,乃祥瑞之兆,这年节礼物或可稍增一二……”刘瑗朝太后略略走近两步,声音又放低了一些,“听说圣瑞宫已向宰相章惇、尚书左丞蔡卞、翰林学士蔡京和御史中丞安惇等人送了上元礼,应瑞雪之兆,多增了一些……”
太后睁开了眼睛:“送的是什么?”
刘瑗道:“除了往年常例那些,据说还多了一个金盒……昨日章相公在宣德门内下马,立即有个圣瑞宫黄门迎上,有人看见,他朝章相公双手奉上的,是一个金盒。”
太后沉吟,少顷也只是点点头:“知道了。”
这日午后,太后应诸臣所请前往赵煦以往病中听政的内东门小殿垂帘议事。一个时辰后回来,都知梁从政立即趋上前去迎接,试探道:“官家违和,群臣无首,怕是有许多政事要劳烦娘娘处分了。”
太后看看他,淡淡道:“寻常政事相公们自可处分,只有一件,无人敢拿主意,要请官家定夺。”
梁从政欠身挑眉,有询问意。太后入室坐下,抚着蕙罗奉上的手炉,沉默半晌,才道:“大臣们都在劝官家早定国本。”
早定国本,这是在请皇帝立储。蕙罗一惊,想起赵煦现状,顿觉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必死无疑,都在准备扶持储君了。心中泛起酸涩感,她默默退至殿角香炉后,执香箸做着添香的动作,自觉地给太后与梁从政充分说话的空间,然而他们的话她还是凝神在听的。
梁从政听了太后这话一时不语,太后抬目视他:“都知认为现下议此事当否?”
梁从政想了想,答道:“储君乃天下之本。古时天子即位,必立储君以受宗庙,天子有储君而天下获安。东宫久虚非社稷之福,宜早定国本,以保国朝万世之业,以系天下万人之心。但凡储君未立,何时议及此事都是妥当的。”
太后颔首道:“都知所言在理……官家无子,依都知之见,而今当立哪位亲王?”
梁从政立即下跪,道:“此等大事,臣一介宦者岂可置喙?娘娘理应垂询朝廷重臣。”
“哦?”太后微眯着眼看他,再道:“那老身问哪位重臣为好?”
“章惇章相公。”梁从政迅速回答,又解释说,“当年章相公曾在太皇太后帘前议立官家,是官家信赖之人,为人睿智有学识,如此家国大事,理应问他。”
太后漫不经心地拈一根银簪拨着手炉灰,又问:“若章惇说得无理,又该当如何?”
“怎会无理?”梁从政不知不觉提高了音调,“章惇是宰相,他的话安可不从!”
似被拨起的手炉星火烫了一下,太后缩了缩手,眉头也拧了起来。但不久后又恢复了平和神色,对梁从政和颜道:“梁都知在福宁殿应承大半日,兴许也乏了,回去歇息罢。”
梁从政自知失言,稍显尴尬,稽首告退,然后恭恭谨谨地退至门边才转身离去。
太后目送他,待他身影消失,再召刘瑗入内,对他道:“速往枢密院,宣知枢密院事曾布入隆祐宫觐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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