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黑, 也很冷。
在没有烛光的情况下,修齐竟然也可以跌跌撞撞地跑了很远,这一路上山石密布, 荆棘丛生,他跑几步就要摔倒, 在雪地里滚上几圈,然后被掩藏在厚雪下的草木划伤面颊。
他跑得血流披面, 但也不敢停下。
天太冷了,虽然修齐在不断跑动着, 但是冷风刮来, 像是刀子一般一刀刀割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他穿的单薄, 又没有火磷珠, 这样北境是不可能撑过一夜的,想到这里,修齐有些绝望地咬紧了嘴唇。
然而就在这时,在不远的前方有一点光芒,修齐眯起眼睛看了看, 发觉并不是幻觉, 应该是有人家在前方。他心头一喜,更加牟足了力气向前跑去。
“可恶——”修齐喃喃自语,“若是叫我找到了援助,一定要杀了他们!”
“杀了谁?”
就在修齐跑到那火光之前时,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他先是一怔, 随即不受控制地跪在了地上, 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简直就像是催命的号角一样。
“秦、秦暮峰主!”修齐匍匐在雪地上,也不顾自己脸色发青嘴唇发紫,马上就要被冻死了,颤颤巍巍地说,“怎么是您?”
秦暮冷冷地看着他,表情讥诮地问:“怎么,我派出去的人做事不利,难道我就不能来帮忙了吗?”
“不、不是的!”修齐道,“并不是弟子办事不利,是——那个杳杳,我已经用了法器,可是她却完全不怕。弟子完全没料到,只有这么短的功夫,她竟然能将修为精进至此!”
“是吗?”秦暮问,“那与我呢?”
修齐心中一抖,趴在地上抬起了头,在影影绰绰的光影之下,秦暮像是鬼一样站在雪地中,表情狰狞、五官诡异。他一直知道这位五行峰峰主脾气乖戾,沉不住气,对弟子也是动辄责罚打骂。
他将这件事的命令下达的时候,修齐斗志满满。
成仙这么好的事儿,谁不想呢?既然风疏痕和杳杳阻止了四境飞升,那么他们就是敌人。他想的很简单,找到他们然后或者生擒,或者杀死,最后完成任务,得到峰主的褒奖。
但是此时此刻,心底没来由的寒意和恐惧,让修齐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杳杳和风疏痕所说的话。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真的是正确的吗?
“自然不如峰主!”修齐连忙恭敬地说,“杳杳虽然有天赋,但是后劲不足,光是破开我的阵法就费了不少力气,而且她一路舟车劳顿,正是疲惫,所以我想、我想……”
他结结巴巴地说:“所以弟子想,现在应该是个好时机,能够将他们一举诛杀。”
秦暮眼中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但脸上仍旧是冷冰冰的,保留着师父的威严:“杳杳他们也走不远了。”
修齐一怔:“为何?”
“你看天空,”秦暮道,“他们若是往北,那就是自寻死路。”
修齐闻言连忙抬头,只见天空中一团血红的云雾,正笼罩着北境的上空,而且此时的风雪更大了,眼见着就是一场更为剧烈的暴风雪正在酝酿南移。看样子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到达他们这个位置,而风疏痕他们在更北一些的地方,正打算深入雪谷腹地。
再往前走,便会直面暴风雪。
秦暮懒洋洋地翘起嘴角,语气嘲讽:“我们现在只需要稍加追赶,他们便会自己进入死地。”
修齐趴在地上,闻言浑身一颤,连忙说:“是、是……”
他悄悄抬起头,看向阴影中神色不明的秦暮,又看看他身边那几个犹如雕塑一般冰冷无波的弟子,心中涌动着古怪的心情。风疏痕那一行人他是见了的,他们温和融洽,和之前在昆仑时别无二致,并不像现在的昆仑,人与人之间都是防备和冷漠,所有人都对飞升一事狂热执着,像是、像是疯了一样……
修齐摇摆不定,甚至开始怀疑,他自己这样贸然跑出来,究竟是对是错。
“峰主,”他低声问,“那我们现在要去追赶他们吗?”
秦暮看了看修齐,问道:“你带走的那些人呢?”
“他们——”修齐心绪难安,心中翻腾着无数的情绪,最终化为了一句话,他道,“峰主,楚月灰还活着,我带走的那些人,便是她杀死的。先前我没能杀死的魔修,也都是她救的,从头到尾,楚月灰与正法峰那些人就是一条心,而且也根本没死!”
此言一出,秦暮略有惊讶。
楚月灰是他最得意的弟子,这个少女虽然年纪比杳杳还要小一岁,但是在五行术上的天资,却并不输于被灵药仙丹浇灌出来的玉凰山太子。因为正法峰叛逃一事,楚月灰死在了混乱中,这让秦暮非常愤怒,然而他却没办法以此事向自己的师兄们问罪。
然而此刻,他知道自己的得意门生,竟然没死。
秦暮简直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惊喜有之、意外有之,但是得知她仍然与风疏痕他们混迹在一起,那么愤怒、怨恨也有之。
“修齐,”他道,“你去缉拿楚月灰吧,若是见到她了,就将她带回来。”
修齐怔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秦暮,为难道:“弟子,弟子根本打不过她!”
“那是你现在打不过,”秦暮道,“但是很快,你就可以打得过了。”
说完,秦暮拿出了一刻丹药,在雪月的映照之下,能够看出是紫红色的。
“这是……”
“这是昆仑的灵药,”秦暮道,“可以短时间内提高功法,掌门说了,这次谁先抓到了风疏痕,那么到了飞升那日,他可以与掌门一同成仙。修齐,你去不去?”
修齐的手指开始发颤。
他的心思电转多次,一直在犹豫。
原本有些动摇,但在成仙面前,却又逐渐变得坚定了。什么杳杳,什么风疏痕,百年之后不也只是黄土一抔?而他不同,若是能成仙,那便是可以活千年,可以活万年,可以永生永世地存在。
风疏痕真的是叛徒吗?
这件事在他心头飞快地划过,如同烟火一般,转瞬即逝了。修齐想,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不能为所有人主持公道,更何况现在四境缉拿他们是大势所趋,他一个人,也无法将自己的疑惑问出。
那么,便让它过去了吧。
想到这里,修齐慢慢伸出手,接过了那一粒药丸。
“多谢……多谢秦暮峰主,”他道,然后一口气,将那药丸直接塞入了口中,“我现在就去追他们。”
药丸一入口,首先自结丹的位置,一股暴涨的功力猛地蹿了出来,这让在寒风中一直瑟瑟发抖的修齐,瞬间感觉到的温暖,他近乎冻僵的手指也热了起来。
那功力让他的面颊微微发烫:“峰主,等我凯旋!”
秦暮没什么笑意地勾起嘴角:“让这几位弟子陪着你,若是杳杳他们阻拦,杀了便是。”
……
风暴起了。
远方的雪几乎拧成了一条龙,天色已经完全变得昏暗,他们已经不能分辨是什么时候了,太阳的方位、星辰的方位,在这一刻全部都隐藏在了密布的阴云后面。狂风卷着暴雪呼啸而来,像是要吞噬这地面上的一切一样。
杳杳御剑回到地面上,满身都是冰霜,她小跑了几步走到巨石后面,对其他人道:“这次风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停止,我们现在这里躲躲,风疏痕去找食物了,大家别怕。”
傅灵佼往石头后面躲了躲,抱紧了桃核,另一只手拿着一只机关鸟:“我不怕。”
少女喃喃自语,像是要催眠自己似的:“我一点都不怕,真的。”
“灵佼,”林星垂犹豫了一下,把自己一直用来盛放玄青镜的竹筐拿过来,“要不然你把这个套头上吧,看不见就不害怕了,这个雪的确大的有点吓人,我都不敢看。”
听到这话,傅灵佼狠狠地瞪了林星垂一眼:“你少说两句吧,杳杳叫你修复玄青镜,你搞定了吗?”
“唉,快了快了,”说起这个,少年忍不住叹了口气,“当时拆卸得太着急了,竟然损坏了一些。”
楚月灰听后凑上来:“需要我吗?”
“啊?那多麻烦,虽然修复玄青镜,好像是需要一些灵力。”林星垂抓抓头发,“不过我一个人也可以,你先休息吧,我们等会儿还要赶路呢。”
楚月灰摇了摇头:“没关系啊,我可以的。”
说罢,她为了方便,将裹在自己身上的厚厚披风脱了下来,仗着有火磷珠加持,搓了搓有些僵住的手,然后凑到了林星垂的身边。
傅灵佼笑嘻嘻地看着他俩,而后老实不客气地说:“那我用披风过着桃核啦?”
“当然可以,”楚月灰眉眼弯弯,“你也离火近一些。”
在如此大的风暴之下,他们只是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显然不够,不过这块区域是杳杳一五行术开辟来的,山石草木都灌注了灵力,只要杳杳不倒,这里便是一块安全无虞之地,连篝火都能稳稳地升起。
说罢,楚月灰开始观察玄青镜。这块石头她之前见过,就摆在正法峰的学堂里,此刻近距离来看,不像是普通岩石,也不像是什么矿石,其中有金光流转,看着有些奇异。她尝试着用手放在上面,灵力缓缓流淌而出,玄青镜的镜面随即一亮又一灭,像是被填满了一样。
“我之前修了很久都没反应,”林星垂惊讶道,“现在居然有反应了。”
楚月灰微微笑起:“也许是因为灵力的种类不同,而它恰好与我契合吧。”说完,她再次尝试着修复,让灵力充满玄青镜内里的每一个角落,让它整个镜面都能微微发起光来。
“它有什么用吗?”楚月灰问,“我之前看你们放在学堂里,一直盖着,好像也不是一面镜子。”
林星垂道:“它可以预知未来,但是对灵力好像有损,杳杳一般不让我们用。这次她想窥探未来的事情,也是因为正法峰的变故,没想到这么多天我都没能修好它,今日倒让你做成了。”
楚月灰温柔笑道:“其实我也只是凑巧,它应该怎么用,我要试试吗?”
“之前都是杳杳做的,”林星垂看了一眼站在暴风雪中的少女,后者的目光注视着远方,正在等待风疏痕回来,少年觉得不便打扰,于是道,“不如等师叔回来了,我们一起试试看?”
楚月灰却摇了摇头,外执拗:“我来试试吧,我也想见到未来。”
说着,她伸出手,在镜面上轻轻一点。
光滑又死气沉沉的石头,忽然像是变成了水一般,因为这触碰泛起波纹,然后波浪一圈一圈地散开。楚月灰只觉得这镜子像是个无底洞一样,瞬间抽走了自己不少的灵力,真的如杳杳所说,对修者本身有所损伤。
然而灵力灌注一些之后便停住了,那波纹静止,下一瞬间,一片血红迎面而来。
楚月灰的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她定定地看着那道血红的印记,然后发现一切画面都是掩藏在血色之后的,她想要看清楚,但却像是隔着一层纱,怎么样也看不到全貌。
一向淡然的少女有些着急,她伸出手指,想要再运用一下,林星垂却匆忙拦住了:“这个一天之内,不能多用,否则对身体的伤害极大,月灰,现在你不可——”
“是,”楚月灰打断他,慢慢地点头,也觉得自己刚刚的急切和慌张有些没来由,她勉强压住了自己心头翻涌着的难安,冲着对方微微一笑,“应该没事的,是我想得太多了。”
林星垂笑起来,然后对杳杳喊:“你要不要先回来,师叔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找到食物呢。”
“再等一会儿,”后者回答道,她皱起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其实一晚不吃东西也没什么,但他却执意要离开……想到这里,杳杳既是回答林星垂,又是安慰自己道,“说不定马上就回来了呢。”
然而与此同时,在被风暴侵袭的一处密林当中,风疏痕缓缓拔出了飞鹘。
他对面站着的人,一身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纵然如此,身上却也没有半点仙风道骨。
“风师弟,”秦暮翘起嘴角,“好久不见。”
风疏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没有回答。
秦暮似是不太满意他这个反应,笑吟吟地说:“这么久不见了,为什么也不打个招呼呢?还有,你难道不好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为什么要好奇?”风疏痕反问,“这一路上昆仑神山安排的惊喜那么多,师弟简直应接不暇,连好奇的工夫也没有。”
秦暮盯着对方白玉一般的面庞,不笑肉不笑:“为何不见师弟感谢?”
风疏痕看着对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色间有些恍惚,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剑气已在他周身缭绕,瞬间冲散了围绕着的雪粒。
“我现在就来谢。”他道。
他第一剑砍向秦暮的时候,对上了对方的裂石阵法,之间无数巨石自地下钻了出来,直取风疏痕所在的八个方位。然而他却在巨石收拢下落,想要将他裹挟的那一瞬间挥剑!
锋利的剑气瞬间斩断了三块石头,风疏痕自半空中俯冲下去——
秦暮没想到他的反击来得这么快,立刻驱动冰雪,在他身前化为天然的屏障,企图阻挡住风疏痕的攻击。
然而剑气涌动,几乎卷起了又一场风暴,风疏痕深入其中,白衣猎猎,恰像是其中的某一片雪花一般轻盈又凌厉,瞬间便轻巧地击碎了对方的屏障,而后剑尖毫无停滞地对准秦暮而去!
秦暮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知道风疏痕这一剑有多厉害,飞鹘之中蕴含的惊天剑气像是化为了拥有着实体的神鸟,在他面前张开巨大的死亡之翼。
“风疏痕——”他大喝。
这一剑承接自四境第一剑风霭,天力万钧,无有抗者。
在自上而下的压迫之中,秦暮想要自救,他被卷入剑意中难以寻觅到突破口,情急之下,他只能飞身急退,想要在四面环绕的剑气中寻找到一条退路。
但就在这个时候,风疏痕的剑忽然停了。
这几乎带着不死不休架势的一剑,将北境地面的冻土尽数震碎,无数浮雪碎冰被激得漫天扬起,地面生生凹陷了五六尺深,雪被拂去,几乎已经露出了最下层的黑色部分。
秦暮瞪大了眼睛,不明白风疏痕为什么停了。
而后者面色如冰如雪,嘴唇淡的几乎没了颜色。
“你有伤?”秦暮敏锐地感知到什么,但却没有抓住,只是下意识问,“不然你为什么不杀我?”
风疏痕并不说话。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根本说不出来。
心锁在他一剑刺向秦暮的时候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一样,瞬间将他的心脏钳制住了,然后猛地收紧,那些尖锐的荆棘倒着刺入,让他现在心口气血翻涌,若非有意压制,恐怕已经一口血吐出来了。
“你竟然受伤了?”秦暮见他不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冷冷地笑了起来,而后重新启动五行术,并且慢悠悠地告诉他:“或许你不清楚,现在你的那几位小徒弟,正在被修齐追杀的路上。”
他道:“而修齐也不同往日了,掌门大度,赐了些修为,助他们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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