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骤然想起自家爹还给了苏缚一个大封红,苏缚方才却提也没提,定是想昧下这笔横财。
娘的镯子是传儿媳的,他不与她计较也就罢了。爹给的一大笔银子,那可是姓林的。
他气冲冲地回去,正撞见苏缚收拢了二房院子里的所有下人问话。
其实也不是苏缚在问话,而是如故在问,苏缚只坐在后面慢条斯理地吃茶。
而如故往那儿一站,也不做什么说什么,已然气势凛然,眼神从众仆脸上缓缓扫过,一干人等就不自觉的低了脑袋弯了腰。
而后,她才一一点了人头说话。
先是让他们说明自己的姓名、年纪、经历、在林家做什么事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手艺、家中人员几口、各是什么营生之类。
事无巨细,都一一问明,还拿了纸笔似模像样地做记录。末了,又挑出其中的疑点或是看重的东西再仔细问几句,除却没有拿水火棍的皂隶守在一侧,这场面几乎比得上去衙门里见官了。
林二郎院子里,因做主子的是个放荡不羁的,林夫人替儿子挑选下人时,便只看是不是老实可靠的,是以没哪一个经历过这等阵仗,个个被问得战战兢兢、汗流浃背,只道新妇一进门,这个院子就要翻天了。
林二郎一看,立时生出两个念头:一则以奇,一则以恼。
奇的是如故这女子竟然还识文断字,整个清平县里,连秀才家的女儿也未必会识字,如故这一手端的是不俗。
恼的则是苏缚趁他走了就擅作主张,将他的人拿来使唤,所谓屁股还没坐稳,就想窃权造反了!
他林二偶尔讲回理,就真他当是软柿子了么?
当下,他挺着腰板一个大步跨进去,重重的哼了一声。
众人齐刷刷地扭过头去看他。
他清清嗓子,振声喝道:“都聚在这儿做什么呢?”
如故当先一福身,道:“回二郎君的话,三娘子正在打理内院事务。”
其余人等也忙跟着行过礼,参差不齐地向他问安。
苏缚搁了茶碗,笑盈盈地迎向他,道:“娘要妾身操心我们院子里的内务,妾身便招了人来了解一二。哦,官人可是忘记了什么东西要拿,可要妾身替你找找?”
这番话倒是给足他面子,林二郎面色稍霁,却依旧绷着:“操心内务便罢了,你问恁多的事做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林二不是娶亲,而是招了贼,引来知县大人审案哩。”
他若真招了贼,她就是那个女贼!
苏缚哪有听不懂的,却平心静气地回道:“官人误会了,妾身是看着巧云年纪也大了,还跟着官人你四处乱跑,总是不大方便,便想从院子里挑两个机灵的给官人做伴当。”
林二郎颇不耐烦地挥手:“不要不要。”找这些背地里笑话他的人来膈应他做什么?
苏缚竟点头:“我看也是,院子里的下人都是些林家的老人了,论忠心倒是够的,但实在没个机灵的,我琢磨着,官人既与胡三等人交好,他们亦无没做什么正当的行当,不如问问他们中间谁个愿意的,与我林家签个活契,好歹给你做个伴当,如何?”
后半截话顿时把林二郎的“不”字堵了回去。
他自发生意外以来,时时被人明讽暗刺、聊作笑谈。不说外人,便是一些仆从也背地里笑话过他。曾经烦闷到极致时去那瓦舍勾栏,欲寻个妓子喝酒解闷,那妓子当面对着他千娇百媚、温言软语,一转身却一样拿他的伤心事供人取笑。
在满城的轻蔑之中,他破罐子破摔,终与街头巷尾的一众泼皮厮混在一块儿。起初也只是酒肉朋友,谁知日子久了,众泼皮竟与他惺惺相惜起来——大约都是被人瞧不起的,有点儿“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
也只有这众泼皮在人前还为他争辩过,说他虽是伤了根,却比谁都更像汉子。
他早有想过将众人收作自家的伴当,怎奈林员外夫妻嫌弃得很,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还喝令他与胡三等人断绝来往。
林二郎自然不肯,因此愈发地张狂混闹,荒唐行事,才成了今日这个模样。
而苏缚一开口竟要把胡三等人用起来,简直无异于一指戳中了他的命门。
林二郎头一次收敛了无赖的模样,踏前一步,紧张地盯住自家娘子,喉头发紧地问:“你当真如此想?”
苏缚肃然点头:“当真。”
林二郎脸上霎时涌出一丝感激之色,但转瞬又退了回去,重新换上了原本的痞气,还故作不屑地道:“莫要以为随随便便投我所好,就能得我的欢心。你这般狡猾,定是知道我爹娘不会应允此事,空口白牙挣个人情罢了。”
苏缚瞧着他的别扭模样,登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随即郑重行了一礼道:“我母亲礼佛甚诚,苏缚也向不敢语出诳言。这事既是妾身提出来的,自然由妾身去向爹娘说明,求得他们的同意。官人觉得可好?”
林二郎神情复杂,仿佛才认识她一般,对她打量再三,才哼哼唔唔道了声“好”,却又补了一句,“便是你费尽气力,我也未必会领你的情。”
苏缚不以为然地笑道:“我费这气力,也非是为了让官人领情,实则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哦?”林二郎应着声,心里却模糊觉得自家这位娘子要说的话只怕会很荒唐。
苏缚果然道:“妾身斗胆,想向官人借个人来用。”
林二郎眉头一紧:“谁?”
“胡三。”
林二郎以为自己听错了,惊疑地问道:“你要用胡三?”
“是。”苏缚那神色毫无波动,仿佛说的是待会儿吃哪样菜式又绣什么花样似的。
林二郎奇道:“你要用他做什么?”
苏缚凝神看住他,沉声道:“官人莫非忘了我们的赌约不成?”
林二郎点头:“这个我自然记得……”可她一个妇道人家,用一个泼皮做什么?
苏缚却贴近他,低声道:“官人应允过不会阻我,只是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无熟知风土人情的人士辅佐,只怕很难张罗起什么买卖。如今我助官人一次,官人也助我一次,也算是各取所需了,可好?”
她说得坦坦荡荡,林二郎终是疑心大减。
苏缚这样才貌并重的女人,哪怕是一时沦落,他也并不会妄自以为她会看上自己,更不用说讨好自己。
所谓有所予必有所图,不知道她藏着什么阴谋,他轻易不敢答应。如今这由头倒也说得过去。
他便信她一回,且观后效。
抬头扫了一眼满院子的下人,他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的道:“二少夫人叫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可都听见了?”
众仆先还见林二郎气势汹汹的赶来,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谁知几句话的工夫,就被苏缚说得气势全消,还转身给她撑起腰来,心下都说这位主母手腕高超、御夫有术,竟能将那滚刀肉的泼皮林二也收拾得服服帖帖,当下哪还敢怠慢,齐齐应了声“是”。
林二郎觉得自己颇有气势,也对得住苏缚,当下得意洋洋地转身走了。
苏缚便重新落座,慢慢地品着茶,一面等着如故完事,一面琢磨着心事。
谁知才刚呷了两口,林二郎又复转身回来,黑脸抽抽的指了她道:“好你个狡诈的狐狸精,竟使出这等惑人的法子,想要骗我林家的家财。若不是我心里清明,几乎要被你哄得忘记了。”
苏缚也是莫名其妙,不解地问:“不知官人所说何事?”
林二郎瞅瞅身后不远的下人,压低身子逼到苏缚鼻尖上,歪着嘴哼道:“我爹给你的封红呢?你若现在双手奉上,官人我还能赏你几贯,你若不识好歹,妄想独吞那大笔的银子,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苏缚听得一阵好笑,当即拿了封红递过去,道:“官人既想要,何不早说。苏缚不过一时事忙,未来得及交与官人罢了,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徒?”
她眼里似笑非笑的瞅着他,分明是在骂他。
林二郎心下也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将那封红一把夺来,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张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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