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毕竟内劲深厚,兔起鹘落眨眼便回到了客栈,在那等候了许久的小昭只露出一瞬惊讶,很快便反应过来,立即着手去铺床、打水以及准备更换衣物,神色匆忙却丝毫不乱,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待赵敏换了套干衣服出来,张无忌已替周芷若把完脉。
“周姑娘是过于劳累,气血亏损,好好休养一阵子就没事了。”
他说得欣慰,赵敏却仍旧阴沉着脸,瞥了眼周芷若惨白如纸的脸色,又很快挪开视线,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她肩膀的伤怎么样?”
“只是皮肉伤,只是方才打斗中伤口又开裂了。”张无忌瞧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说,他也摸不清赵敏脾气,怕她说不定下一刻就翻脸,所以一刻不离守在床边,“我已经寻人去抓药了,不过——”
“不过什么?”见张无忌迟疑,赵敏立即追问。
“周姑娘身子亏损已久,一日两日难以好转,接任峨眉掌门必定劳心劳力,我想替她开个方子调理,只是一时半会儿凑不齐药材。”
“缺了什么?”
张无忌报了几味药引,均为贵重物,效果极佳。
“若是在光明顶我倒是有办法……”张无忌摇了摇头,如今在大都,一来他不能抛头露面,二来寻常药铺也不见得能寻得到,“好在周姑娘有峨眉九阳功护体,不出一个月应该也能恢复得差不多。”
“原来如此。”赵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之后便出去了。
张无忌本就忌惮,见她出去反而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抓药的人回来了,他留了小昭继续照顾周芷若,自己则借了客栈厨房煎药。
煎好药后周芷若恰好醒了一会儿,只是只有刚醒片刻神智是清醒的,待看清是张无忌和小昭后,那份强撑的警觉便散了去。她真的是疲累至极了,喝完药后眼神已失了焦,迷迷糊糊在屋里打量了一圈,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忙碌期间,张无忌在哪都没看到赵敏的身影,之后去大堂问了下掌柜,却得知赵敏一早就离开了。
大概是回去休息了吧,可连接下来的碰头时间和地点都没留下,张无忌如此想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客栈的大门却被人踢开。
他转身一看,竟然是赵敏,她一手打伞,另一手抱了一小包东西,发梢袖口都湿漉漉的,看起来在雨里走了很久。
“赵——”
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便被打断。
“赶紧去调药。”赵敏的声音听起来气鼓鼓的,还带了八九分不耐烦,一股脑将那包东西和伞往他手里一塞便上楼去了。
张无忌打开包裹,顿时露出惊讶的神色,里面竟然是他之前提到的那几味药引。
虽然只是胡乱包到了一起,可其中每一样都是品质绝佳的上品。
猜也能猜到,赵敏是回了一趟汝阳王府,寻了这些东西过来。
张无忌一直以为赵敏对周芷若成见极深,便是那时救了周芷若,说不定也只是出于其他目的罢了,可如今却动摇起来。
——可她那时候为什么要毁了周姑娘的容貌?
这些他却是想也想不明白,只能叹息一声将其抛之脑后,再度折回了厨房。
小昭守在周芷若床边,不时替她擦去额头冷汗,突然听到有人推开门,脚步声与张无忌截然不同,立即戒备地站起身子,手脚的镣铐随着她的动作顿时一阵哐啷作响。
赵敏推门而入便听得那阵响声,皱起眉,瞥了眼床上的周芷若,又打量了小昭片刻,蓦地拔剑出鞘。
“站着别动。”
话音甫落,便见寒光一闪,小昭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脚一轻,上面的镣铐已被除去。
“多谢——”她顿时面露喜色,然而道谢的话语还未说完就被赵敏没好气地瞪了回来,于是立即醒悟到屋里还有个需要静养的病人,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恭敬地朝赵敏弯腰拜了一拜,随即回床边继续照顾周芷若。
没过多久,客栈伙计突然来敲门,原来是张无忌找小昭去帮忙,小昭起初有些迟疑,视线在赵敏和周芷若间转了许久才站起身,轻咳一声,似乎想对赵敏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微微颔首便离去了。
听到关门声,一直脸色铁青抱着剑杵在墙角的赵敏才缓缓走到床畔,目光掠过周芷若苍白的脸庞,心中竟生出几分不是滋味。
既然灭绝已死,六大门派又被张无忌救走,那峨眉派掌门之位落于何人之手于她都无关紧要。加上她心中已然还记恨着前日周芷若的突下杀手,起初见她被同门刁难反而有些幸灾乐祸。
她与丁敏君和周芷若都交过手,自是清楚两人身手如何,见周芷若处处忍让甚至颇不以为然。甚至还想着若真是被人抢走了掌门指环倒也不错,因为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去好好嘲笑一番了。
可是当看到丁敏君出阴招时,她只觉得脑子嗡得一声,反应过来时已冲了出去,若不是要扶住周芷若,丁敏君怕是没有机会站起来了。
她素来冷静,便是身陷敌阵也能坦然自若与之周旋,今日竟是险些失了理智,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胸口堵了什么。
闷闷地坐到床边椅子上,恨恨地盯住周芷若的睡颜,想了千百种解气的法子却无一能付诸行动,末了只能心烦意乱空挥了几下手。
突然一声叮咛将赵敏自思绪中惊醒,却是周芷若的呓语。
“……不、不要……”她摇着头,眉心紧锁,嘴唇微颤,似乎是遇上了噩梦,呼吸也急促起来,隐约透露出几分泣音,“……师……”
含糊的几个字拼不齐什么完整的句子,赵敏却从那些支离破碎的低喃中捕捉到了什么,目光一暗,胸口的沉闷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便是万般不愿承认,她心里却是知道的,这种酸涩的感觉——是难过。
“你师父死了,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她低声说道,胸口抑郁的情绪悄然蔓延,泛滥至四肢百骸,她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不愿再去多想,看到周芷若额头上的细汗,下意识便从怀里拿出手帕,迟疑了一会儿,便伸出手,轻柔地替她拭去那些汗滴。
赵敏未曾照顾过人,也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做这些事,笨手笨脚地探过去,甚至连需要用几分力都捏拿不稳,只照着当初周芷若替她擦汗的样子依样画葫芦。
胡乱擦了汗后见周芷若未被吵醒,赵敏才小心翼翼吐出一口气,忽的意识到刚刚自己做了什么,旋即攥紧了帕子,唇一抿又显出恼怒的神情。
“哼!”怄气似的丢下一句便撇过头,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角,见到周芷若愈发紧蹙的眉心,心便软了下来,“算你命好……”
嘴上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拭汗的动作却不停,一遍又一遍,愈发轻柔。
被噩梦缠住的周芷若却没有分毫察觉,突然转过身蜷缩起身子,面上痛楚之色愈甚。
赵敏一惊,手帕落到一边,正好被周芷若的肩膀压住,看起来没可能轻易抽出的样子,她为难地打量了许久,注意到被子滑到了周芷若肩下,便替她拉好。
下一刻周芷若又动了一下,把被子挣开,手也伸了出来,在床沿胡乱抓了几把又无力地垂下,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大概是很可怕的事吧……赵敏心想,视线落在她不住颤动的睫毛上,心不觉揪紧,饶是她算尽人心,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抹消他人梦中之悲戚。
她摇了摇头,再度将滑落的被子拉好,甚至连被角都掖好了,然后咬了咬唇,像豁出去一般轻轻捏住周芷若的手心,塞回被窝中。
明明是很简单的事,她却有种做贼般的心虚感,屏住呼吸,将周芷若的手放回胸口,才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时手却突然被抓住。
这下完全出乎赵敏意料,一时愣住,动也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尝试着扭动手腕,竟没能挣脱开。
周芷若在梦中也察觉到她试图挣脱的意图,指上力道又加大了几分,仿佛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执拗地不愿松手。
赵敏眉一拧,起初她虽然对周芷若举止亲昵,又是挽臂又是牵手,可其中七分为虚以委蛇,剩下三分则是看周芷若的反应觉得很有趣,忍不住想多逗弄一会儿。如今情况反过来,她反倒手足无措起来,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刚想使蛮力强行抽回手,余光却瞥见周芷若眼角点点莹润,凝于手上的力气便这么散了去,纵使心中仍有不甘亦只能按捺下去。
她身子稍稍前倾,这样的姿势并不舒服,不一会儿便觉得肩膀有些酸,于是索性坐去了床边,背倚着床头令手臂自然垂下,这样一来顿时轻松不少,紧绷的心情也不由得放松了一些。
相处了那么多次,周芷若的手是什么样子,赵敏记得分明。
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白若凝脂,即便将所有美好的言辞都付诸其上都无过分文饰之浮夸。此刻被那只手握住,却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感触。
周芷若的手似乎比她的要大了一些,并不如赵敏所想那般光滑细腻,掌心和指腹结了薄茧,摸起来略微有些毛糙,还能感觉到一些细小的不平,似乎是伤痕,大抵是之前在牢中被刮破的。
赵敏虽未尝人世疾苦,但并不是不知道。
她为汝阳王的女儿,有爹爹和哥哥疼爱,便是终日无所事事也能享有锦衣玉食,得一世无虞。
可周芷若不一样,赵敏将六大门派上下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对她的身世自是知根知底。少小丧亲,虽然拜入峨眉得灭绝师太器重,可却也因此遭受人猜忌。她与师姐们差了那么多年资历,势单力薄,如何能与之相争。
赵敏在光明顶下见识过周芷若是怎么糊弄丁敏君的,如此大费周章只为维持表面上的唯唯诺诺,仅次一事便能推知,她在峨眉的日子虽不至于终日如履薄冰,大抵也离得不远。在峨眉除了练武,还需要做不少日常杂活吧,像丁敏君那样的人说不定还会将自己的事丢给她。
她定是吃了不少苦,手才会被磨砺得粗糙起来。
——像这般温柔善良的姑娘,明明应该受人呵护才对。
赵敏眼底掠过一抹心疼,想起峨眉那些弟子排挤周芷若的场景,心疼之下又翻涌起些许狠意。
在万安寺,她是看在周芷若的面上才没过分为难那些峨眉弟子,却没想到周芷若心心念念想保护的,竟然是这么一帮薄情寡义之人。早知如此,她就该将她们轮流拖出来,一人削一根手指叫她们长点记性才是。
正当愤愤不平时,周芷若另一只手也覆上,将赵敏的手拽进了怀里。
“喂?!”又是一个反应不及,赵敏这次没能忍住径直叫唤出声,声音并不大,可是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却显得很唐突,周芷若似乎也听到了,迷迷糊糊地说了什么,还晃了晃脑袋,赵敏连忙屏声凝气手上一点力都不敢使,等了一会儿,见没别的动静才放下心。
周芷若眉心不再蹙得那么紧,看起来比之前安稳了一些,脸上泪迹未干,可已不复惊惧,赵敏打量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又看出了神,立刻轻啐了一声,有些懊恼地撇回头,身子却老实地挪更近了一些,免得胳膊被扯得难受。
因为发烧的缘故,周芷若的体温较高,赵敏的左手被她这般捂在胸口,好似被一团火包住,烫得吓人,没一会儿手便渗出汗来。
赵敏觉得闷得有些难受,可是又不好掀开被子,只能又压低了些身子,肩膀稍微侧过去,让自己至少能坐得更舒服一些,如此手也跟着动了动,一下抵上周芷若胸口,隔了一层薄薄的单衣,指节触及处柔软而细腻,赵敏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只听脑子嗡得一声,脸上顿时红霞满布,心跳也不由自主乱了起来。
“你、你这人……”她不敢大声,只能压低声音,纵是咬牙切齿也只能说给自己听,又气又急瞪了周芷若一眼,手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如此又坐了大抵一炷香时间,赵敏见周芷若面色平静,不再冒冷汗,心神便松懈下来,她今日耗费了不少精力,没多久便也睡了过去,睡熟后胳膊渐渐滑了过去,落在枕上,紧紧挨着周芷若的额头,看起来好似亲密无间。
小昭帮张无忌研磨好药材,回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她先是一愣,而后抿嘴笑起来,寻了件大衣替赵敏盖上,然后坐回她那张椅子上,守了一阵子,确认周芷若开始退烧后才起身离开。
厨房里张无忌正在煎药,见小昭过来,忙问起周芷若的情况,然后又小心翼翼提起赵敏。
“公子放心,赵姑娘将周姑娘照顾得很好。”小昭笑了下,如此答道。
张无忌虽还是面有疑色,可听小昭如此说了,也姑且放了心,专心倒弄起药方来。
赵敏醒来时,天色已大亮,她坐起来了些,只觉肩膀一阵酸痛,不禁嘶了一声,立即举起手敲了敲脖子,这时才后知后觉发现,不知何时周芷若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这时已是背朝她,肩膀起伏平稳,看起来还没醒。
她伸手去探了探周芷若的额头,发现昨夜的灼热已经完全褪去才满意地收回手,站起身子活动起肩膀来缓解因昨夜睡姿不良导致的僵硬。
“赵姑娘……”小昭推开了门,见赵敏已经醒了,便行了个礼,“楼下,有人找你。”
“哦?”赵敏一挑眉,看小昭面色平静,料知不是汝阳王府的人,那对她来说十有八九便是来寻仇的了,心中暗道不妙,可转念一想有张无忌在,旋即有恃无恐起来。冷笑了一声,整了整衣服便走出去。
来者却是范遥,张无忌站在他便上,见赵敏出来,视线一接触便躲躲闪闪地移开了,看上去很是心虚。
这时小昭自厨房端了药出来,经过范遥身边时,后者看着她突然神色惊愕异常,似乎突然见到甚么可怕之极的鬼魅一般,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小昭并未注意到,向三人致意后就去了周芷若房里。
“郡主,苦头陀向你告辞。”目送她走入房中,范遥才收回视线,然后对着赵敏就拜了下去,行的是大礼。
“苦大师,你还记得有我这个郡主啊?”赵敏神情一冷,并不还礼,抬起头,目中尽是冷傲,“人也救了,万安寺也烧了,你要走便走,何必回头来找我。”
“苦头陀姓范名遥,乃明教光明右使,朝廷与明教为敌,本人混入汝阳王府,自是有所为而来。”范遥低着头,语气仍是恭恭敬敬的,“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自今而后,在下即与郡主为敌,若不明白相告,有负郡主平日相待之意。”
他言辞恳切,不卑不吭,却暗含了一丝愧疚,赵敏当然听得出来,汝阳王替她寻来的武师中,她与苦头陀最亲,真心实意认他做师父,却没想到这个师父竟然是明教的人。起初她怒极怨极只恨没早早杀了他,可此时已然平静下来。
“我知道了,苦大师你走吧。”她疲乏地挥了挥手,便转过身去,不再去看他。
事已至此,做什么都是徒劳。
听到范遥告辞离去,她才微微摇头叹了一口气,张无忌见状想说什么,却被她一眼瞪了回去。
“话说你的药弄好了吗?”
“多亏赵姑娘给的药材,已经弄好了。”张无忌说着自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每日服两粒,七天左右周姑娘就能完全恢复。”
赵敏拿过瓷瓶上下瞧了瞧,之后放到了自己袖子里,勾起嘴角露出张无忌见过的、她想刁难人时才会出现的笑容。
“赵、赵姑娘?”张无忌急急忙忙开口,想叫她把药瓶还回来,赵敏却已经走回去,便连忙追上去。
两人同时进了屋子,却发现是小昭躺在床上,焦急地朝他们眨着眼,俨然是被人点了穴道,而原本紧闭的窗户此时大开着,周芷若已不见踪影。
张无忌一个健步过去替小昭解了穴,赵敏则是去了窗边,外面空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难道是峨眉派的人过来了?可不太像,那帮人从来都是十几个人浩浩荡荡的,怎么会没半点动静就掳走了人,难道她还有其他仇家?
一瞬间,赵敏心中已转过千百个念头,这时小昭开了口,说是周芷若点了她的穴道自己走的,听闻如此,她顿时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就恼怒起来。
“她急着回门派送死那就由她去死好了。”赵敏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生气,只知道如果此时周芷若出现在她眼前的话,她定要让她好看。
用铁链子拴上?或者索性打折她的手脚?不如把峨眉派夷平好了!
愤懑中绞尽脑汁寻找最恶毒的法子时,赵敏突然瞥见落在枕边的手帕,那位置明显是动过了。脸色愈发难看,深吸了一口气调头就走,可刚走到门口却又顿住,然后僵硬地折回身子,鞋底将地板跺得震天响那样一步一步走到床边,拾起手帕恶狠狠看了两眼,然后也塞进了袖子,最后抬起头又看了一眼窗户,回过身时面色已恢复如常。
“走,我们去找谢狮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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