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旧是天未明就上路,路上遇到了几波明教中人,多为五行旗门下,所幸人数不多,眨眼间便被斩杀。
经过一整晚休息,昨日疲态一扫而空。
——除了那位赵姑娘。
她腿脚受伤,坐在雪橇上由那头陀拖着赶路,按理应是众人中最轻松那个,却连连打着哈欠,看起来似是一宿未眠的模样。
周芷若则在落后他们一身位处跟随,她身为灭绝的亲传弟子,本不该落于队末。只是一来师父交代她注意这两人,那自是该时刻戒备;二来大战迫近,人人自危,有几位师姐早几日起便极易动怒,避开了她们的视线也好图得清闲,免得提心吊胆生怕又惹恼她们。
她瞧了几眼那黄衫人儿,虽然坐得端正,可单薄的身子随着路上起伏而显出摇摇欲坠的姿态,仿佛风再大些就能将她卷跑。
再看那身剪裁上乘的衣料,因沙尘侵袭,颜色比之昨日又暗了不少,即便她不时掸去落落于衣襟的砂砾也无济于事。
这娇生惯养的小姐怕是没受过这种苦吧。
念及此,周芷若心中不禁涌出几分愧疚,事情虽非因她而起,但那时她若能劝师姐离开,这位赵姑娘也不会沦落至此。
“赵姑娘,昨夜没睡好吗?”她好心问道,可是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大概是贵派的床太过奢华,区区小女子无福消受吧。”
果其不然,换回的是薄凉调笑。
周芷若轻轻叹了口气,却也不动怒,她素来性子软,只要他人不是太过分,她多半是和和气气的。
虽然她所谓“过分”的界限在诸位师姐看来着实是太过宽松了。
“就是手臂有些疼。”见她没反应,赵敏倒是讨了个没趣,撇撇嘴又换了句话说。
手臂?周芷若看她不举起了昨日拍她一掌的那只手,随即放回,一脸的不痛快。
周芷若立即明白过来,连声道歉。
她受那一掌,看似落败,实则只为让丁敏君不记恨于她。接招时早已运峨眉九阳功护住肩膀,没料到的却是拍她一掌那人没有分毫内力,如此一来,怕倒是受到内力反激的对方震麻胳膊。
赔罪同时,周芷若亦庆幸比的是拳掌,如果动起刀剑,那赵姑娘招式胜过她,怕是真的要落败而走。
“这几日只能委屈二位了,待此事完了,立即护送二位回去。”
“完了?”赵敏本来正在嫌弃地盯着下摆一块污垢,听了这话后噗嗤一声笑出声,“彼时峨眉可还有余力护送我们?”
话中意思分明,质问的是此役后峨眉是否还存活。
周芷若一愣,随即朗声道:“魔教胡作非为,气数已尽,我六派替天行道,必定诛尽宵小而凯旋。”
“当真?”赵敏挑眉,扭头,目光所指处,黄尘滚滚,俨然是新一波袭击。
依然是三五人,即刻毙命,可周芷若眼中却添了分凝重——兵刃交接声,愈来愈频繁了。
她方才说的那番话是下山前师父激励士气之言,为反驳赵敏才依样画葫芦,而在心底,到底信了几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所谓邪不胜正,也只是聊以自慰的说法罢了,不然,为何一百年过去了,那些暴虐的蒙古人依然在中原横行无忌?
见她不语,赵敏似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不再多言,低头继续纠结那块污迹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周芷若幽幽一声轻叹。
“你刚才的话,可千万别让师父和师姐们听到了。”
行了半日,抵达一处浅溪畔时,灭绝令众人停下休息。
正午烈日正盛,虽值隆冬,亦不免酷热。
周芷若又像昨夜一样热了几个馒头,分给赵敏和头陀,见她额头沁了层薄汗,便拿了帕子替她擦拭。
对方倒是不以为意,似是早就习惯了别人服侍,更加坚定了周芷若对于她千金大小姐身份的肯定。
在溪水中浸过的手帕轻轻便拭去她脸上沙尘留下的痕迹,露出肤色原本的白皙。
昨日仅匆匆几瞥,今日又有大半时间是在看她的背影,此刻还是周芷若第一次细细打量赵敏的容貌。
只一眼就知她相貌不俗,如今抹去那些污迹——
肤色晶莹,嫩若凝脂,眼光澄澈,若含星辰,嘴角蓄盈盈浅笑,绮丽中带着几分摄人心魂。
即便周芷若自小就听惯了他人对自己容貌的称许,亦不免感慨当真是眉眼如画。
擦拭的动作不觉中听了下来,感受到料子在脸上停留了很久,正专心将馒头掰成碎块的赵敏疑惑地抬起头。
触及那道清澄如水的目光,周芷若猛的缩回手,面色一赧,“我、我去拿些热水。”
说罢将手帕往赵敏手里一塞就匆匆跑开了。
到了门人支锅烧水处,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道清啸。
“武当殷梨亭,宋青书前来迎接峨眉派。”声未竭,人已至,一个中年人携着一青年书生款款而至,正是武当六侠殷梨亭和师侄宋青书。
问候过灭绝后,峨眉弟子招待两人一起吃饭,殷梨亭接了一碗面吃起来,宋青书却走到了周芷若跟前,恭恭敬敬作揖,“周师妹,久疏问候。”
“宋师兄有礼了。”周芷若回以江湖之礼,突然发现众师姐的眼神都带上调笑意味,惊觉自己面上依稀还残留着些热气,顿时大窘,支支吾吾附和了几句,便带着热水退回队末。
宋青书似乎有意跟过来,却被师叔喊了过去,见他转身离去,周芷若终于松了口气。
“那位武当少侠长得真俊,我看他一直瞧着周姐姐,可是姐姐的相好?你们倒也是相配。”
不怀好意的嗓音传入周芷若耳中,抬眼就见赵敏笑嘻嘻盯着自己,心中窘意复起,周芷若只能苦笑。
相配,这话她已听得够多,宋青书年少成名,慷慨仗义,济人解困,近来江湖已颇闻玉面孟尝之侠名,身为宋远桥独子极大可能会成为武当第三代掌门。峨眉与武当联姻,之前坏了一桩,虽然众人都没明说,可大抵都把希望寄托在宋青书与她身上。
周芷若不讨厌宋青书,即便用再挑剔的目光来看,他都属于那种令人心仪的男子。
——只是总觉得哪里少了什么。
“只要相配就可以么……”她喃喃道,这问题在心中徘徊了很久,这时竟不自觉说了出来。
“咦,周姐姐不喜欢吗?”赵敏依旧是那般不以为然的声调,还百无聊赖挥了挥手,“那就随他去吧。”
如此放肆的话,那个比周芷若还年幼的少女就这么轻描淡写说出来了,就像挥开衣襟尘芥般轻易。
吃过饭,再次赶路,仅行了半柱香时间,东北角上十余里外一道黄焰冲天升起。那是崆峒派遇敌,众人当即飞奔而去,尚未抵达,厮杀声已携着漫天血气席卷而来。
走得越近,血腥味越浓,不时几道凄厉的惨呼,只见灭绝师太率先跳入战圈,瞬间便有七名教众丧生在她长剑之下。
锐金旗掌旗使见情势不对,手挺狼牙棒迎上灭绝师太,十几招后生生震碎了灭绝师太的长剑,而失了兵器的师太不退反进,反手抽出倚天剑。
只见寒光冷彻,平平一招推送而上,那狼牙棒竟从中间剖开,连同后面的人头一起削下。
赵敏似是看呆了,直勾勾注视着那道寒芒,周芷若击倒逼近的几个明教弟子后一扭头,正好瞧见赵敏的模样。
那些惯有的笑意了无踪迹,黑白分明的眼仿佛被前方景象锁住了。
寻常商贾,也是难见这番惨烈吧……
眼中浮现出几分不忍,周芷若回头一瞥望见后方的缓坡,又看向于敌圈奋战的师父,悄然打定主意。
“你们走吧。”
“什——”赵敏反应不及,询问之词还来不及出口就觉得被人以掌力推向一边。
只几尺,视野便被遮住,厮杀声犹在耳,而那些血肉横飞的景象却已看不到。
“你不怕你师父怪罪么?”总是故作甜腻的嗓音扯去了虚与委蛇,变成难得一见的直白。
“你们逃走的。”
方才推时周芷若手有些抖,这时候声音却很稳,既然已经做了,她反而镇定下来,最后看了赵敏一眼,立即转回去支援门人。
注视着那一袭粉色离开,赵敏支着下巴轻哼了声,然后转头看向跟随而来的哑头陀,朝他招了招手。
后者点头,走过来将她抱起,然后找了个低洼处将那雪橇埋了。
“回去吧。”
嗓音依旧清脆娇柔,只是添了些许冷。
一阵风起,扬起些许黄沙,尘埃落下时,那地方已空无一人。
明教自甘堕魔道,纵门人作恶犯诸多杀孽,罪行滔天。少林、武当、峨眉、华山、昆仑、崆峒、六门派合力围而剿之,挫妖魔图谋以正武林风气。
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消息传出时,江湖人士无不奔走相告,有人欣喜若狂,也有人唏嘘不已,仿佛即将开始的,是一场百载难逢的盛宴。
从峨眉到大漠,一路途径了不少酒馆茶肆,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这件、第三次华山论剑之后又一可以载入史册的武林盛事。可那些笑谈之人可知,这场盛事之下埋葬了多少白骨?
下山前,峨眉弟子俱怀一腔热血,曰“势灭魔教,不死不休”,而如今,那份慷慨激昂又不知还剩几分。
周芷若悄悄出了帐篷,大漠里白昼酷热,入了夜却是极冷,她却恍然未觉般,走到营地后,自怀里摸出佛珠,合掌默念往生经文。
当年郭襄看破红尘,彻悟后在峨眉出家,之后稍收门徒,才创立了峨嵋一派。峨眉与佛门结缘已久,周芷若虽是俗家弟子,却也随身带着佛珠。
白日接连鏖战,回想起来好似一场噩梦。门中弟子多有负伤,更有甚者——
周芷若眉眼低垂,佛珠拨过一颗又一颗,心中的萧条却愈发浓重。
静虚师姐被明教青翼蝠王吸血而亡,连葬身之处都无。明教攻势延绵不绝,众人都自顾不暇,分不出丝毫余力,一路且战且行,入夜时才稍得安宁,初始那方战场早已在十几里外。
周芷若眼眶一红,她入门八年,静字辈的几位师姐对她多有照顾,念及往日恩情,不禁悲从心来。
突然,背后传来帘子掀开的声音,周芷若一惊,手中佛珠险些落地上,仓促回首,却是灭绝师太从帐篷里走出来。
“师、师父……”因为没能救得了静虚,灭绝在白天就已发了一通脾气,此时面上更是像罩了层铁般无丝毫表情,周芷若不知对方是否已怒极,只能诚惶诚恐地垂下头听凭发落。
良久,传入耳中的却是幽幽一道叹息。
“芷若,你是在替你静虚师姐诵经往生吧。”灭绝师太眺望来时的方向,面上失了平日严厉,显出几分沧桑。
“是,弟子上山后多得师姐照顾,如今却连师姐的尸身都护不了,只望这往生经能助师姐魂归极乐,来生……”话至此,周芷若已然哽咽。
灭绝师太虽然以行事狠辣著称,但是对弟子向来护短,听闻周芷若这番话又岂有不动容的道理,又是一声叹息。
“为师知道你心善,不过逝者已逝,你也早些歇息吧。待到了光明顶,师父必定手刃了那一笑替你师姐报仇。”
说罢灭绝便回去了,周芷若又诵了一段经,再写了些经文烧了才回营帐。
夜色已经深了,同帐的门人都睡得深沉,周芷若轻手轻脚走到自己那床被褥边坐下,注意到手上沾了些纸灰,便去怀里掏手帕。
不料,摸了个空,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中午她慌慌张张将帕子塞给赵敏后就忘了要回来。
分别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周芷若却已数度生死,此时回想起那少女时,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幸好放了她走,否则在这乱刀之中,那少女行动不便,怕是生死难料。
想到那少女和她仆从大抵已安然脱离,周芷若被沉重压得透不过起来的心中稍稍添了些欣慰。被问起时她只说是被那两人趁乱逃了,灭绝也没有多追究,甚至连丁敏君都没有借机非难。
大敌当前,稍不当心便可能命丧黄泉,在这种时候,区区一个行商者的下落,自是无人会在意。
一场萍水相逢,以后各自殊途,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了,那方手帕估计是讨不回来了罢。
周芷若叹了口气,她于世孑然一身,别无长物,这手帕是她难得喜爱之物,如今失了,觉得有些可惜;可转念一想,因小小一块手帕而斤斤计较未免太过小气了。
遂掸了指尖灰烬,和衣躺下,然而一闭眼,那双含笑的眼眸却浮现在眼前,愈发清晰起来。
峨眉人讲究修身养性,她早看习惯了清幽。青灯古刹,檀香袅袅,入耳皆为一成不变的调子。而那少女却像是闯入素色中的一抹嫣红,一颦一笑,皆是周芷若未曾见过的姿态。
自幼受到的教诲皆脱不开“贤良恭淑”几个字,师姐们虽继承了师父嫉恶如仇的秉性,大多时候仍是低眉顺眼的,她从不知道,原来女子也能笑得那般肆意张扬,意气风发。一句“随他去吧”说得云淡风轻,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想起正午时分那人一语道破峨眉的处境,周芷若眉宇间突然浮出几分忧色,己那些师姐尚沉浸在浇灭魔教的狂热念头中,赵敏却以一介旁人的身份看出端倪,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眼力,前途可谓不可估量,若真是明教子弟,那自己的举动无异于放虎归山。
因一时不忍而陷门派于不义,这罪名岂是她一个小小弟子能担当的。
不过那少女既报得出商号,想来也不至于弄虚作假,况且她武艺虽精,却多为外家招式而无内力修为,这几日交过手的明教弟子或多或少都有些内力基础,无人与她相似。比起哪门哪派的弟子,更像是雇佣了武师教习的大户千金,与她所谓的商贾之家倒也相符。
悬着的心悄然放下,周芷若不觉松了口气。
万事和为贵,与那姑娘相伴一时也算有缘,与之为敌未尝不可惜。而对方如此气度,若能与之结交,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只可惜是相逢于这危机四起的荒漠。
周芷若眸中又生出几分惆怅,她如今朝不保夕,尚不知能否活过明日,去想什么结交之类的事根本痴人妄想。
可倘若能全身而退,那家商号与峨眉有生意来往,说不定还有机会再会。
如此,心境起伏不定,一时喜一时忧,辗转反侧,竟是一夜无眠。
天明,一行人继续向西,又是接连大战,在大势前,周芷若那点小小的心绪是如此微不足道,无人注意,连她自己也无暇顾及。
又两日,光明顶已然在眼前,周芷若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人。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