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已十几日,一路走来,景致渐渐由峨眉山的青葱过渡到西北特有的萧条。
与山中不同,戈壁的太阳即便到了暮时也是酷热难耐,天未明就开始赶路,至此已行在这烈日下曝晒了大半日,周芷若听到身后同门渐渐沉重的吐息。
她虽尚有余力,可大半弟子已处于勉力支持的地步,而前面不远就是明教势力范围,念及此,她面上不禁浮现忧色。
抬头望了眼师父和诸位师姐,几个师姐虽然均露疲态,可始终面色平静亦步亦趋跟随师父的步伐,同行中以她资历最轻,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怕是又要惹人非议。
衡量再三,她终究是选择了静默不语。
这时,风突然大起来,卷起的黄尘沙砾顷刻间蒙蔽了视线,隐约中,几条人影掠过。
“布阵!”大师姐静玄当机立断,一声令下,众弟子长剑齐齐出鞘。
兵器交接和几声惨呼后,空气中血腥味便弥散开。烟尘散开时,风光如常,唯一的区别便是地上多了三具尸体。
“禀师父,是明教锐金旗的斥候,大抵是趁荒沙弥漫时想溜回去报信吧。”
灭绝师太轻哼了声,至始至终,她持剑的姿势分毫未变,想来是一早就料到根本无需自己动手。冷冷地丢下句“不自量力”,便迈开步伐继续往前。
门人们也立刻恢复赶路的阵型跟上去。
“师父……”周芷若低声叫住师父。
“芷若,怎么了?”灭绝一挑眉,她历来不喜欢弟子无故插话,只是发话的是她最宠爱的小弟子,是以面色上的严峻不由得敛了几分。
“弟子斗胆,恳请在此安营休憩。”
灭绝神色一凛,还未发话,旁边一人已抢先开口,却是丁敏君。
“想不到周师妹身子如此娇贵,吃不得苦何不当初就留在峨眉。”语气刻薄,其间讥讽竟是不加半分掩饰。
周芷若垂下头,被这话逼得退了半步,这位师姐素来对她有诸多不满,之前所顾虑的“惹人非议”很大程度便是指丁敏君必定会出言不善。
听到周芷若的建议而松了口气的门人,脸色又沉重起来。
深吸一口气,周芷若不去理会丁敏君的讥诮,而是鼓起勇气看向灭绝,道出此议的原由。
连日奔波加之水土迥异,灭绝和几位年长弟子功力深厚,自是毫无影响,可其余弟子早已疲惫不堪。前方便是光明顶,遭遇伏击若是以此疲态迎敌,怕是得不偿失。
“师父神功盖世,弟子不才,却也不想因此拖累了师父,只盼得养精蓄锐后能助师父一臂之力,挫邪教图谋,令我峨眉扬眉吐气。”
灭绝听后环顾众弟子,丁敏君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挥手制止。
“芷若说得有道理,今日于此整顿休憩,明日在明教地界绝不可怠慢。”
“是!”
弟子的应答整齐划一,周芷若也终于松了口气。师父以严厉闻名,若非
形势如此,她着实不敢在她面前多话。
目光落在那几具尸体上,她眼神一黯。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师父常说这句话。
可这些人真的是大奸大恶之人么?明教就真的那么罪不可赦么?
魔教胡作非为之传闻多为道听途说,亲眼目睹则几近于无,其间是非曲直,着实难下定夺。
只一瞬间,已是思绪万千。
眼看天上兀鹫徘徊,正等着人群散开后好啄食尸体,她终究是有几分不忍,找了同辈里最好说话的贝锦仪,“贝师姐,我们把这几个人埋了吧,也好让大家好生休息。”
贝锦仪偷偷看了眼师父所在的地方,见她已开始闭目打坐,而其余弟子也各自忙碌起来,支锅捡柴,搭造帐篷,还有有一些则分头去找水,没什么人注意到她们,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将那三具尸首运到营地后的小丘另一头,沙地松软,很容易就挖出一个四方坑,令三人并排躺入,正要掩上沙土,便见远处杉林惊起一群飞鸟。
被地形挡住,营地里并不能看到此番光景。
“啊,我记得丁师姐好像是往那里去了。”贝锦仪面露惊色,周芷若望向那边,暮色暗然,凭人的眼力根本无法看清那里发生了什么。
“我去找丁师姐,劳烦贝师姐回去通报师父。”
周芷若说罢便拔足向那个方向奔去,那处应为戈壁绿洲,和扎营处的开阔地相比,枝桠丛生,小路纡回,同样的距离要难走上好几倍。
进入没多时就听到依稀的人声,正是丁敏君,似在厉声呵斥什么。
难道是又遇上了明教?
周芷若加快步子循人声而去,心想师父应该不时便至,自己武功虽弱,但多少能拖延个一时半会。
赶到时,眼前所见却全然不是心中所想的模样。
只见丁敏君长剑直指一黄衫少年,神色愤愤。
“魔教妖孽,还不速速受死!”
说罢便一剑刺去,取的是对方心窝,竟是下了杀手。
那少年却是面色如常,甚至还带着几分笑,伸掌一拍倚靠的树干,身子便轻飘飘跃至其后,丁敏君连忙收势,才没把剑扎进那树皮里。而收势之后立即转了攻势,转刺为劈,依旧是取人性命的招式。
那黄衫少年亦见招拆招,以枝桠为掩,几个转身人已在一丈开外。避得游刃有余,只是站定时面色一白,堪堪扶住身畔巨石才稳住身形。
丁敏君见两下杀招都毫无成果,面色怒色愈盛。
“师姐!”眼看她还想继续,周芷若连忙叫住她。她看得真切,那黄衫少年分明是腿脚有伤,所以才时刻需要以木石为支撑。
否则,师姐怕是早已被制住。
“周师妹,你来得正好,快替我教训这无耻贼人。”
“我与仆从先于此地休息,听得人呼‘有偷儿至’方来一探究竟,不料是这位大姐姐呢。”
声音清脆娇嫩,分明是女子口音,周芷若定睛打量,当即了然,对方虽然着男装,但是眉眼清秀,脸上沾有尘埃,暴露部分却是如白瓷般细腻,不但是女子,还是个容姿秀丽的女子。
“哪里有人呼什么?”
丁敏君厉声反问,周芷若连制止都来不及,只能摇头苦笑。
对方只是在嘲讽师姐贼喊捉贼,这话说出来怕又是要被责骂,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
“在下峨眉周芷若,这位是师姐丁敏君,还请问这位姑娘,何故出现于此地?”
那少女本已严阵以待,听周芷若如此和气的问候,不由得愣了片刻,而后勾起嘴角,眼中笑意愈浓,报出了个商号。
“我家中于西域经商,此次帮爹爹带队出关,不料遇到风暴和商队走散,只有这哑仆和我一起。”
说罢一指身后,周芷若这才发觉她背后还站着个红发番僧,戴着面具,面具下隐隐透出狰狞疤痕。
只见他双拳紧握,目含怒意,额角青筋凸起,似乎只消那少女一挥手就会冲上来和她们拼命。
“那你的脚……”
“被这的蜘蛛咬啦,没什么大碍,只不过要当几天瘸子罢了,多谢周姐姐关心,峨眉派果然仁济天下,本来我还以只是徒有虚名——现在看来的确如所闻一般侠骨柔心,小女子好生佩服。”
丁敏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知道她明面上是夸峨眉,实则是在骂自己败了峨眉风气。
“周师妹,此人分明是明教奸贼!休听她花言巧语,还不快杀了她。”
“这……”周芷若面露难色,师姐之命不可违,可让她下手对付一个伤残之人,亦是有悖本性。
“你难道还帮着外人么?”丁敏君厉声呵斥。
周芷若定了定神,丁敏君向来不喜欢她,此时却迫她相助——
理由昭然,周芷若叹气,先行一礼而后欺身而上,“多有得罪了。”
眼见对方眼中闪过几分不屑,她只能在心底默默赔罪。
那少女身形灵活,只是碍于腿脚不灵,几个回避后只能原地与她拆招。
周芷若使的是峨嵋绵掌,以灵巧见长,对方虽是见招拆招,可亦是精妙绝伦,二十招下来丝毫不显劣势。若对方脚未受伤,自己恐怕不是对手。
丁敏君紧盯着周芷若,只见缠斗间她们已绕到树丛后,而后便见周芷若左肩中了一掌,眉头紧皱退到她身边,她摇了摇头。心道这被师父频频称许的小师妹不过尔尔,胸中郁气顿时消了大半。
这时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灭绝带着一干弟子赶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
丁敏君见师父赶来,像是寻得了救星般露出得意的神色,“师父,我在这树林里看到那两个明教细作,本想除之以绝后患,周师妹却一直替他们说话,也不知道安了什么心。”
话音未落,就听得那少女一声嗤笑,“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
“我们好生在此休息,却来了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她边说边往边上挪了几步,不小心脚上着了力,脸色又是一阵煞白,背后的头陀连忙扶住她,“想不到——”
周芷若见她又要出言讥讽,连忙打断她的话,“师父,这人是西域商家,大敌当前,误伤无辜怕是会有损峨眉名声,况且峨眉平日也与这家商行也有来往……”后半句她压低了嗓音,是故只有灭绝一人能听到。
峨眉是六大门派之一,上下几百号人,平日物资往来频繁,的确如周芷若所说的,若是惹恼了那些行商人,怕是会带来不便。
灭绝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周芷若所说的。不过若真是明教之人,绝不可让他们逃走,于是转身对弟子施令“把这两人扣下,一起带走。”
到了营地,灭绝叮嘱周芷若关注那两人的言行,若有明教之嫌绝不能心慈手软。
周芷若点头应许,离开师父的帐篷后即叹了口气。
——也许丁师姐说的没错,她的确是留在峨眉为好。
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她胡思乱想,拿了些干粮和热水,进了关押那两人的帐篷。
那少女正支着下巴在和头陀抱怨什么,似乎是嫌这地上太硬,又嫌这里太冷,听到有人进来立即住了口,见是周芷若便勾起嘴角,露出半真半假的笑容。
周芷若将干冷的馒头分给他们,头陀点头以示感谢,拿了两个慢慢吃起来。那少女却蹙着眉,掰了一小块盯了好久才丢进嘴里,随后立即皱起脸,将剩下的都丢了回去。
看她衣料光鲜,应是出自富贵之家,吃不惯这些干粮也是理所当然。
“这几日只能委屈两位了。”
“遇难后能得峨眉派相助,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里说得上委屈。”
这姑娘一开口不是尖酸就是刻薄,周芷若也是早早见识过了,本想以此为开端打探些消息却被一句话堵了回来,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周芷若寻思着是不是离开比较好时,听到对方抽了口冷气,似是挪动身子时碰到了脚上伤口。她沉吟片刻,便拾起被丢下的馒头出去了,不一会儿又端了些东西进来。
“姑娘还是稍微吃一些吧,虽然寒碜,起码能略解温饱。”
少女见到递到面前,冒着热气的馒头,露出几分惊愕,饶是她伶牙俐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最后撇开视线,自嗓子眼里挤出声“谢谢”,便就着热水将一个馒头吃下去。
“伤口可无大碍?这儿有些伤药,希望能排上用场。”
这金创药是下山前分配给每个弟子,以备不时之需,周芷若拿出的便是她自己那份。
此时少女已摒去起初的刻薄,撑着下巴笑盈盈看向周芷若,眼珠一转,“我手脚笨拙,不如周姐姐帮我处理呀,对了,我姓赵,单名一个敏字。”
“咳、赵姑娘,我……”周芷若正欲拒绝,便见对方面上浮现出委屈的神情,眼波流动几乎要有泪光溢出。
“我也不知道运气怎么会这么差,本来在那里候着不多时就能等来其他人,可是却被你们扣在这里,万一爹爹以为我出了事,也、也不知道该多伤心。”
她看起来比周芷若还要小两岁,目光中似乎尚残留着孩童的懵懂,如今露出这般伤心的神情,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起恻隐之心——何况是一向被某些师姐讥笑软弱的周芷若。
她只能认命地点头应许,小心翼翼抓起赵敏左足,替她脱了鞋袜,伤口在足内脚踝上三寸位置,包扎的布料看起来是从那头陀衣服上割下来的,经历了一番打斗打结的地方已松开。
去了那条布,伤口是很细小的两个口子,血已止住,只不过那一块皮肤都变成了紫红色,看着着实狰狞。
“真的没事了么?看起来像中了毒。”
“没关系,过个三四天红肿就会退了。”
周芷若用毛巾擦尽那处残留的血迹,不敢用力,怕又弄疼了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指尖的感触比她想象得更为细腻。
峨眉女弟子居多,师姐们手足裸露的时候时常遇到,但从未见过可与掌中比拟的白皙晶莹,而盈盈一握的足踝纤巧而精致,即便同为女子,周芷若也不禁感慨于这份美。
动作轻柔地将绷带绕过伤处,确保不会散开才撤了手。
赵敏晃了晃脚,笑道“周姐姐不但人美,手也巧,真是令人羡慕。”
只见她笑语盈盈,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难过的模样,周芷若暗道被匡了一道,面上却不做声色,嘱咐他们好生休息,出了帐篷才以手扶额。
明教未见到,却被那小姑娘惹得头疼不已,总觉得此行诸多不顺。
唯一该庆幸的,就是方才的举动未被诸位师姐看到吧。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