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若醒来时,天已大亮,桌上烛台燃尽,残几缕青烟,而阳光自窗外投入,将整个屋子照得通亮。
往常她都是在天蒙蒙亮时便醒了,而今一睁眼便见得这不掺丝毫阴翳的白昼,眼底顿时闪过些许迷茫。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那么安稳了,自师父死后,她几乎日日夜夜都被千种思绪纠缠不休,责任、身份、将要做的事、不能做的事……种种全部堆积的心头,连睡觉时都不得安宁。这一夜她却被温柔而宁静的色调包覆,一夜无梦,睁眼,便是天明。
身子稍动,手臂上便传来温热细腻的触感,随后,眼中困顿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欢喜。
赵敏还在睡,一只手抱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横过去,轻轻搭在她腰上,睡着时神情不似平日那般张扬,显得格外乖巧。周芷若见状不由得心一动,侧身在赵敏头顶亲了亲,瞥见对方肩头的点点红痕,昨夜那场情动霎时涌入脑海。
无论是那诱人的身躯,还是甜腻的嗓音,亦或是落在身上、一点点勾起火苗的碰触,都变得清晰无比,鼻尖似乎尚缭绕着那些旖旎的气息,她只觉喉间干涩,心口烫得像要烧起来一样,手臂缩了缩,脸已是通红,羞得只想要寻个地方躲起来,只是片刻后,又按捺不住那份悸动,俯身在赵敏肩头又烙下一个痕迹。
之后,她拥着赵敏又躺了一会儿才起床。
多年来的第一次,她觉得起床是如此艰难的事,以前在寒冬腊月晨起练剑时她都没有过这等倦怠的情绪,此时却只想就这么继续睡过去,不过考虑到今日还须得去给门中上下一个交代,她只能强打起精神,纵然如此,放开赵敏时,她仍是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起来后她用凉水洗了脸,赶跑最后一点缱绻,这才坐于镜前开始梳妆,注意到脖子上深浅不一的痕迹,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赵敏于那事上做派就如性子一般任性霸道,昨夜周芷若叫她别在显眼的地方留下印子,恐衣服遮不住被人瞧了去,谁料央求的话一出口,对方非但不消停,反而愈发变本加厉,一连留下数个咬痕,道:“我才不管呢,你自己去想办法。”
真是个蛮不讲理的冤家——周芷若抚着最上那处印子心道,然埋怨归埋怨,倒不至于真的责怪,心底甚至还有几分受用,年少时便无依无靠,她时常会深感不安,赵敏这般热情,正是投她所好。
好在之前易容用的匣子还在,她寻□□遮住那些印痕,又在衣服里选了件能将脖子盖严实的,外人便看不出端倪了。
梳头时,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声,接着她听到赤足踏在地板上,料知是赵敏醒了,便道:“敏敏,你再睡会儿吧。还是饿了?我一会儿让人送些早点过来。”
自打从濠州离开后两人就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她有九阳功的底子,稍加休息便可恢复,赵敏却是得养上一阵子。
话音刚落,一双手扶上她肩膀,赵敏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我这病号胃口大开,你就不怕她们起疑心啊?”嗓音软糯,似乎还残留了几分困意。
“她们只会当是我太累了,须得多补补,吃过后你便再休息会儿吧。”周芷若笑了笑,抬手去取簪子,赵敏却先一步拿了那簪子,小心翼翼替她插入发间。
仍是那支血龙木发簪,经历了那么多事,周芷若一直都戴着,就是成婚时也不曾取下。
赵敏看着素衣青丝中那点赤红,眼中闪过感怀之色,当初她强迫周芷若收下这支发簪时,只道是为了逞一时意气、让这人难堪,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时她已被勾动了心弦,羞辱人的法子那么多,她偏偏以发簪相赠,无非是觉得周芷若秀若兰芝,这支簪子与之分外相配。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她轻声念道,在万安寺时,她尚不能明白为何自己会突然想到这些话,待明白过来,已是情深不悔,瞥见周芷若面上淡淡的绯色,她眼中转过一抹得意,笑了笑又道,“芷若不在,便是龙床凤榻也了无滋味呢。”
只是话一出口,她便想到了昨夜之事,以及迷乱中自己那些口不择言,面上不由自主飞起一抹红霞,便也不好意思继续胡闹下去了,轻咳了一声便退开去洗漱了。
见赵敏没继续出言逗弄,周芷若悄悄松了一口气,继而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自己曾道赵敏是“外强中干”,当真是没错,又想:她日后若还是太猖狂,倒也不是没法子治她。
两人各自收拾好,周芷若便唤一个弟子送了些白粥小菜过来,而后赵敏继续伪装成重伤的模样,她自己则去找那些在门中地位举足轻重的师姐。
首先是十二静中那几位,她们听闻周芷若有意收留赵敏,当下断然拒绝,性子烈一些的,更是当场斥她薄情寡义、忘恩师之仇,可待周芷若拿出辞退掌门之位的那套说辞,她们便一个个噤了声。
周芷若此次不像与静玄交谈时那样温和,以“信”为名,态度很是强硬,她武功远胜那几位师姐,脸色稍沉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这时又得静玄在旁晓之以利害,那些师姐于理争执不过,于情又受了赵敏救命之恩,最终只得不情不愿应许。
不过答应之后她们在静玄原本的条件上又添了许多苛刻的规矩,周芷若对她们的性子了如指掌,知道她们此举只为面子上好过些,顶多头几天对赵敏盯紧一些,过后估计连当初说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于是尽数应下,接着又美言了几句,还许诺回门派后定将师父留下的武功精要传于她们,将那几位师姐哄得满意而归。
到了傍晚时分,弟子将赵敏转醒的消息传来,她便领了那几位师姐去赵敏屋中,赵敏见了她们,便如一早商定的那般,故作艰难地下床,然后不由分说向她们拜了三拜,口中连声忏悔。
众人一见她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敌意就减了不少,再受了这重礼,苛责的话便彻底被堵了回去,说了些叫她好生休息的话便离开了。
第二日,静玄又找来,与赵敏谈了大半日,从灵蛇岛到濠州,事无巨细都问了个遍,那日赵敏将周芷若的说法都听了去,她心思缜密,哪里能被静玄寻出纰漏,任凭对方旁敲侧击,她都滴水不漏,提及与父兄分道扬镳时甚至还落了几滴泪,叫静玄连重话都不好意思说,待她愈发和气起来。
再过一天,周芷若召集了襄阳城中所有的弟子,宣布了此事,有静字辈几位师姐主持,反对之声很快被压了下去。贝锦仪等人宅心仁厚,自是很快就认同了,而当初与丁敏君交好、处处与周芷若为难的那几位,在丁敏君被赶走后日夜忐忑,生怕周芷若追究,更是不敢说半个“不”字。
如此一来,一桩心事总算圆满解决,周芷若松一口气的同时,担心赵敏装病之事被门人看出,便吩咐静玄率众人即刻启程回峨眉,自己则多留几日,静玄问何故,她便说父亲亡故之地就在附近,想去吊唁一番,顺便也等赵敏伤势转好一些。静玄念及她身世,深以为然,安慰了几句,就依言去安排了。
送走了门人,周芷若才彻底安下心,她虽说是要去吊唁,可当年她爹爹的尸首随船飘走、不知去向,连个埋骨处都没有,她又能去哪凭吊,多留几日,其实只是想让赵敏能多玩几天。
峨眉派清规戒律繁多,赵敏初去时,众多门人盯着,她也不好行什么方便,只能尽量在襄阳拖延几日,以略作弥补。
赵敏自是能猜到她的心意,也不推脱,正值初春桃花开时,她趁这几天功夫沿着汉水一路往西,走走停停,将附近一带有趣的地方玩了个遍,她也知这样安平康乐的日子,也许接下来好几年都到享受不到,是以每到一处,尽兴后就离开,半刻也不久留。到了仙人渡,她却一反常态,还没过正午就早早在客栈歇下,当年周芷若的爹爹就是在附近中了流矢身亡,她难免触景生情,说附近没什么特别的不如早些离开,赵敏却道身子乏了,周芷若拿她没办法,只得依着她在仙人渡住了一夜。第二日天色还没亮,赵敏就将她叫醒,一改前日悠闲,径直前往上游。
周芷若只道这人又寻着了什么好玩的,便只管跟着,行至江畔,她远远瞥见岸边拴着一只竹筏,上面摆着花圈香火等物,不由得愣住,随后便听得赵敏道:“我与你之事,我爹爹和哥哥已经知道,但你爹爹尚不知晓,总须得知会他老人家一声。”
原来赵敏听到了她支走静玄那番说辞,便有了这主意。
当年周子旺起事,在汝阳王的镇压下几日就溃不成军,赵敏幼时以军功赫赫的爹爹为傲,将他的征战经历熟记于胸,自然知道元兵是哪里击杀了周子旺的小公子,那也正是周芷若的爹爹丧命之处。
她瞒着周芷若,一来是那时周芷若年纪尚小,恐怕她自己都不记得爹爹是在汉水哪段遭了难;二来则因为那是汝阳王麾下士兵所为。她思来想去都觉难以启齿,便索性闭口不谈,心道若是惹周芷若不快,大不了被骂一顿,日后好好赔罪便是。
等候片刻,她都听没听到周芷若只言片语,以为这番唐突之举害对方伤心了,正欲道歉,然还没开口就被一把抱住了。
“敏敏……”周芷若已然红了眼眶,哽咽道,“谢谢、谢谢你。”
她早已知道赵敏待她极好,此次体会到她的用心良苦,仍是抑不住感动。她闭口不谈爹爹的事,就是不想赵敏难堪,不料对方竟体贴周到至如此地步。
赵敏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这么一来,我们也算是拜过高堂了,从此便是名正言顺啦。”
她总能从稀奇古怪的角度把一番歪理说得头头是道,周芷若顿时破涕为笑,牵着她去竹筏前拜了三拜,道:“爹爹,此为女儿的良人,女儿已决心将此生交付与她,望爹爹能体谅,也望爹爹九泉之下能安宁无忧。”
唁词后,二人洒了酒,而后剪了绳子,令竹筏顺水飘下。
那竹筏愈行愈远,不多时就消失在汉水尽头,一如当年那艘小船,只是当年的周芷若满心凄楚惶恐,而今却是幸甚安宁,哪怕前途荆棘遍布,也毫无畏惧。
之后,赵敏道玩也玩够了,两人便动身赴往峨眉。
周芷若自继任掌门后就一直飘零在外,此次回到峨眉,即刻举办了正式继位的仪式,随后雷厉风行地废除了灭绝师太留下的几条规矩。
灭绝师太天分出众,武功高强,为人刚正不阿,虽然在明教一事上过于极端,仍不失为一派宗师,但是在管教门人方面,却远远称不上明智,甚至可以说是糊涂。
刚愎自用,唯我独尊,凡事都以她之所言所行为准,叫弟子战战兢兢,可同时又一味护短,只消没有违抗自己,弟子不管做了什么都不会被她惩罚。
丁敏君那样阿谀奉承、欺凌弱小的人,之所以会混得风生水起,在歪路上越走越远,便是灭绝师太纵容之故。
整顿好门中风气后,她便将自己悟得的一些武学原理传授给静玄等人,再由她们分别授予众弟子,同时提高招收弟子的门槛,灭绝在时,一味求壮大,是以四代弟子人数虽多,资质却不尽人意,而九阴上的武功高深难测,资质平庸者连入门之法都摸不到,勿论精研了。周芷若有心择资质上佳者传授九阴武功,不过这事急不来,将意向传达后,她便一边监督门中各项事宜,一边继续钻研九阴总纲。
一个月后,门中事务才告一段落,她得了闲暇,便立刻去后山看望赵敏。
回峨眉山时,静玄已清理出一间小屋,供赵敏居住,那原本是多年前山上猎户暂住的屋子,灭绝师太壮大峨眉派后,这片山头被圈入了峨眉派管辖范围,附近的猎户便另寻了地方,这屋子以青竹搭建,很是牢固,只是看着破败,初见时周芷若担心赵敏不喜,不料对方倒是新奇得很,还指着一些修补好的破败处问静玄如何办到的。
不过就算是新奇,过了那么久,说不定也腻了,周芷若苦笑,整整一月不来,虽说是事务繁忙之故,却也有避嫌之意。她轻功了得,就是去金顶走一遭都不需要多久,百忙中抽些时候来后山走一趟有何难,只是被人瞧去,便不好交代了。
那些师姐虽然勉为其难接纳了赵敏,心里其实还是排斥得很,若是瞧见掌门人三天两头往赵敏那跑,恐怕是要发难。她花了大功夫才禁了以往的种种陋习,若这时有人使乱子,一腔心血付诸东流,想再来便难了。
眼下一个月已过,她这掌门人于情于理都该来看看这可能对门派“心怀不轨”的客人,她便无所畏惧,大大方方知会了静玄一声,然而提了一盒点心便踏上那条朝思暮想的小径。
竹屋静悄悄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她专门指派了一个仆从照顾赵敏起居,那人每两日就会来清扫一趟,是以庭院看起来比刚来时还整洁了不少,门口多了几株花,应是不久前从林中移过来的,土壤还留着翻新的痕迹,她看了那花一眼,抬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屋里便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语调:“请进。”不冷不热的,听起来很是傲慢。
恐怕是把我当成了来盘问的师姐,周芷若暗想,她知道赵敏刚来时有不少弟子前来“拜访”,虽然有她的命令在,不至于出事,但挖苦刁难想必少不了,几日前比较嚣张那几人被她找借口罚去了柴房,又加重了其余人的功课,叫她们无暇来找麻烦,这才没人有事没事往后山跑了。虽然自那些人归来时的脸色来看,多半没讨到什么便宜,说不定还被赵敏奚落了去,但周芷若仍是免不了感到愧疚,听得赵敏那口气,更是忐忑,小心翼翼道:“敏敏,是我。”这才去拉门。
门一开,她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光景,便觉一道凛风扑面而来,却是华山派的白云出岫,直扫面门,狠辣无比,不过以她此时的武功,躲开自是轻而易举,仰头,步子一滑,便叫那招挥了个空,这时她看清那是根青竹削成的竹剑,正想夺剑,忽地想到赵敏多半是在撒气,便收回手,停顿的空档,下一招接踵而至。
她只守不攻,仅靠身法躲避那些剑招,于方寸间腾挪避闪,七八招后,竟没有退半步,待又一剑袭来,她见上下左右四路全被封住,便抬手欲格挡,忽地瞥见赵敏瞪了她一眼似是在警告,想也不想就放下已封住剑路的那手,左臂立即被敲了一下。
赵敏早就收了力,又是竹剑,轻轻一下根本无关痛痒。随后她就把那竹剑抛到一边,横了一眼周芷若道:“这是替你那些不肖门徒赔罪。”
周芷若见她火气不小,心里咯噔一声,着急道:“她们对你出手了?”
她曾千叮万嘱峨眉弟子不可伤赵敏分毫,又令静玄多加留心,没想到还有人胆敢冒此不韪,不等赵敏回话便又道:“是谁,你告诉我。”
“倒是没人对我动手。”赵敏摇了摇头道,“只不过……”她咬了咬唇,眸中又浮现出恼火之意,但看起来又有些难以启齿,周芷若追问之下,她才吞吞吐吐道出原委。
原来她生在王侯之家,虽然性子豁达,但大部分时候举止都斯文有礼,就算与人争执也往往是引经据典,不会直接辱骂斥责,可那些峨眉弟子为江湖中人,有些连书都没读过几本,哪里知道什么风雅,过来就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赵敏若回以讥讽,对方还听不懂,可粗言秽语,她又说不出口,于是只能听着,她脾气再好,也要生气,还好前阵子那些弟子突然消停了,不然她怕是要管不住自己的手了,削这竹剑便是图的出口怨气。
不过这些话她说出来都嫌丢脸,所以在周芷若问及时才会犹豫,听后,周芷若不禁叹了一口气,她父亲虽然是船夫,但是母亲来自世家,她早年受母亲熏陶,沾染了些书卷气,是以考虑赵敏可能会遇到的刁难时,没有想到这茬。
“敏敏,对不住。”她拉住赵敏的手,见对方没有甩开的意思,便将她拉过来揽住,好言道,“最猖狂的几个,我已将她们打发去柴房干活啦,其他的我会想办法,还你个清净。”
赵敏本就不计较这些,论及生气原因,太久没见到周芷若这层可能占得还要多些,只是她不想令对方为难,是故避之不谈,听对方已替自己出了头,便抿唇一笑,道:“没关系,在她们那受的气,大不了我从你身上讨回来。”
周芷若“嗯”了一声,将点心放在桌上,叫赵敏趁热尝尝,这时瞥见边上有本摊开的书,应是她来之前赵敏正在看的,她好奇拿起来翻了翻,发现是本道家典籍。
静玄曾和她提及赵敏想讨些书籍消遣的事,这多半就是那之后静玄取来给她的。
峨眉派虽然是佛门,但是郭襄建派时讲究不多,书库里收集了不少道家典籍,这些不涉及本门武功机密,借给外人翻阅也无妨。
周芷若看着上面的文字,只觉生涩难懂,不禁再次感慨赵敏的渊博,忽然她心一动,问道:“敏敏,你于道家可是有所涉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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