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禾到省经阁的时候，润玉的《清心咒》也才抄了二十来遍。
她凑近了去看他抄录的绢本，字字俊逸神飞，清气荡涤，若不是知道太微训斥了他的前因，她绝不能从这墨香中读出她牵念的这人是多么的能忍。
她的靠近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蔓蔓。”他悬腕执笔，抬头看她，眼中没有喜，亦没有悲，那些红着眼挣扎的丑态早已被他抹平塞入无底的心河，可他也做不出寻常的欢喜了。
一只红木麻雀戏柳图案的食盒被穗禾轻轻地放在案上，她一边取盖子抽屉子拿出精致的吃食，一边同他说话，“今日去娘亲跟前说话，正巧爹爹下值回来，说起你还没有吃呢，叫我来给你送些小菜点心。”那些她听来的，大殿受训的风声，她半点不提。
蜜藕酥饼、糯蒸肥蟹、莲子百合粥，还有一小盅津梅茶，润玉一眼看完便知都是出自穗禾之手，心中微微暖和，不愿让穗禾觉出他的心绪，索性搁了墨笔，拉着穗禾一同坐下。
“现如今我所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父帝弄权，觊觎水神权势，忌惮我挟私怨愤，你……不该来的。”
原来他也是不怕的，如今他看穿了太微的虚伪与冷酷，自知一切之人在太微眼里皆是有利用价值或无利用价值之人，别说穗禾，就是太微心爱女人唯一的子嗣锦觅，也是随时能够抛却情谊尽心算计的对象。他不敢让太微知道自己的心思，因为有了弱点和把柄，他和穗禾就多了一份危险，得偿所望自然是幸事，即便如此也免不了双双沦为工具卖命饮血，其实也算不上幸运，且被棒打鸳鸯倒是更有可能。
“你放心，我避开了今日所有的轮值天兵，掩了周身气息来的，就是天帝，也发现不了我。”穗禾微笑着，递给他一双白玉筷。
润玉也笑，只是太淡薄，像一片云忽然就吹散了，“你不知道，今日……”
穗禾伸出手指按在他的下嘴唇，“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他要说什么，她岂会不知。
她殷勤侍奉过荼姚几千年也没捂暖荼姚的心，荼姚愿意把一身修为渡给她，她当然知道是破釜沉舟之举，重生之初，她一度感恩那一点包裹在重重利益取舍中的真心，若不是临秀日日身正为范，教她处事法则，她也不会知道，原来女性也是可以优雅从容、温和大方的，不必睚眦必报、斤斤计较。
太微与荼姚夫妻一体，多年来“风雨共济”，荼姚可谓是太微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最凶恶的一条狗。荼姚有多么怙恶不悛，就可见作为主人与指使者的太微是多么作恶多端。
最可怕的是太微手上最干净，冲锋陷阵全是荼姚一个人干的，坏名声也背了个干净，显得天帝太微德政昭彰，好大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要扳倒太微，必然只能用非常手段，受着四海六界指摘的。好在神仙岁月无尽头，大凡神仙都不是个记性好的，时间的洪流一冲，也就无声无息了。
穗禾抬眸去看润玉，润玉正咬了一口酥饼，感应到她的注视，侧过脸来看她。
他没有问话，穗禾也笑笑不说话，只是收整出了案上一角，捉了星辉玉笔，蘸饱了墨水，转圜着匀了墨后，接着润玉的抄的经文，替他抄起来。
“你看看我临摹你的字，像不像？”抄了两列，她边写着，边问他。
他端着津梅茶，送到她唇边，“像。”然后满意地看着她乖巧喝了一口茶。
他把茶收回来，就着她喝过的地方，也喝了一口，热茶入肚，这才觉得僵硬了许久的五感又回来了。
穗禾并不查知，正抄到“天道酬勤”四字，却听得润玉把那茶杯重重一放，惹得穗禾侧目看他，又认真检查了几遍，确定自己没有抄错，“怎么了？”
润玉握着拳头不说话，穗禾暗觉不对，找了润玉前头抄写的绢来看，一看吓一跳，竟都把“天道酬勤”抄作了“天道无情”，这让她惊诧于太微究竟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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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邝露捏着绢，轻轻吟着绢上的字，意味她明白，只是，“殿下的字，怎么娟秀了一分？”
润玉想着穗禾边念边写的情形，面上眼里都是对自己灰心丧意后的勉励，忽觉心间淋漓，“这是穗禾公主送的，你去把它挂在西窗上。”
邝露看向西窗，那里正对着床，床上的人只消微微抬首便能看见这一幅字。从脚起的酸劲儿，冲进心间，她明知殿下最听穗禾公主的劝，只是亲眼见了，总会忍不住浮想联翩的。
心里百转千回，做事却有条不紊，邝露把这幅字挂得极为端正，保证润玉每日闭眼睁眼，都能把这十六字看入眼底。
只是她挂幅字的功夫，回头却见润玉把玩着一支箭，眉头紧皱，面庞冷冽，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殿下，这是魔界的东西！”
邝露也是走近了，才看见箭身上森然腾散的魔气，赤红的血丝萦绕不断，把她吓了一跳。
“不错。”
这灭灵箭是穗禾留下的，一同留下的还有几句话。
“三头六臂刀枪不入，若是缺胳膊断腿了又当如何？”
“敌人的敌人，便是最佳的盟友。”
太微的三头六臂，便是荼姚与旭凤了。润玉看向那一幅挂得方正的字，心里已有计较，既然不能一击即中，他便一心潜伏，运筹帷幄，用好每一颗棋子，给他的好父帝好母神，设一个必死之局！
“邝露，回太巳府去吧。”他希望这条路上，少一些无辜的牺牲。
邝露摆弄艾灸的手微顿，差点打翻了瓷盏，只是她很快回过神来，跪倒在地，“殿下！”
“太巳仙人年事已高，膝下空虚，只你一个女儿，怎可在我这璇玑宫蹉跎青春年华，回去吧。”
邝露泪眼婆娑着去看他，他端正如青竹，面如冷玉，没有急切，也没有委婉，他只是在通知她，这样的认知使她惊慌失措。
“邝露知道殿下飞龙之志，如今只是潜龙在渊，搁于浅滩，不得不韬光养晦，小心谋划，殿下为邝露好，但邝露愿为殿下驱使，死生不悔！”
邝露交手而拜，长叩不起。
润玉自然知道她忠心，只是他仍愿给他一条退路，“这是一条不归路，你想好了？”
“邝露与太巳府，忠于殿下！”
意料之中，润玉拿起灭灵箭，走到邝露面前，亲自扶起邝露。
“你随这箭的主人走一趟人间，杀一个人，你可敢？”
邝露一双泪眼落在灭灵箭上，红黑交织，缠着她的心，随即她伸出双手，垂首，“邝露领命。”
润玉叹息一声，把箭放进了那一双洁白不染纤尘的手中，他终于，被这污浊的天界染黑了。
他没能完全把箭放下，却觉着一股力道，等他看下去，已见邝露将箭攥入手心，捏得紧实。
邝露被水洗过的眸子盯着他，“殿下，不能走回头路。”
亘古未有回头路，他岂能不知，他甩袖转身，“走吧，今日起，你跟我学布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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