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禾弯了柳枝般纤瘦的腰肢,悬肘执笔,墨香晕染出条条小径,汇成旷放的行草魏碑。
凝眉细看着这不经意间写出来的行草魏碑,当真是笔力遒劲,锋芒毕现。
这些年,她时时收到润玉亲笔信,久而久之,看得习惯了,写的时候也不自觉地临摹起他的行草魏碑来。
她想,润玉的胸襟抱负,从这力有千钧的字也能窥见一二,只是潜龙在渊,所以动心忍性罢了。
“公主!”
正看得出神呢,有人着急忙慌,呼将跑来,乱了耳边发,沁了一额汗。
是她的侍女朱莺。
朱莺跑进亭子里,一手叉腰,一手抚胸,上气不接下气,大概是情况真的很紧急,所以她断断续续地,抖了了个不得了的事情出来,“锦觅仙子离家出走了!”
话音落下,亭中人人屏住了呼吸,谁人不知,锦觅仙子打碎了穗禾公主最喜爱的星梅钗,受了公主训斥,罚七天不许进水米。不成想,这锦觅仙子真是大胆,竟然跑了!
“哎呀!”灵钧惊呼一声,一脸心痛地瞧着画纸,画也成了,字也题了,如今一滴墨滴下去,晕开了帛绢,突兀的难看。
穗禾皱起眉头,把狼毫搁置在笔架上,突然败了兴致,香风热烈地吹过,被污的帛绢化作了此间尘灰,倏而消弭。
“公主。”灵钧垂首,请示,“可要派人去寻?”
“不必,这本不是她的家。”
穗禾敛了神色,她知道锦觅即便又跟着她学了三十年也仍然是个顽童心性,只不过被她强压着,学了太多礼义廉耻,忠孝节义,不至于再人前信口开河,噎得诸天神佛无还手之地了。她想,罢了,也算还给干爹一个不那么蠢钝的女儿了。
至于打碎了星梅钗,锦觅确实是无心的,可她的的确确有一瞬间,想要掐死锦觅来着。
星梅钗摔碎了,好像她对润玉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被人捏碎了,心与身,无处不痛。
昨夜她的暴怒,如今想起来,自己也心惊。不过一支钗,却是动心的证据,她知道,她生气的也许不仅仅是碎钗之事,还气自己,爱上了他。索性今日,连相思子挂坠也不佩戴了,压入箱箧之底。方才燃了临摹的字画,未免也有怨怒之意思。
锦觅跑了,也好。
她不跑,穗禾也会送她回九重天的,苦心培养锦觅百年,可不是仅仅为了洛霖与临秀。
该利用的,她一分也不会少放过的。要知道,她教了锦觅万般诸法,唯独没有教锦觅,什么是情。
且穗禾知道,锦觅是不敢回花界的,明明那花界长芳主泥人一般好拿捏,却不知锦觅何以那般惧怕。至少当初长芳主打入翼渺洲,问穗禾要人,穗禾不止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还在她下令断绝鸟族吃食之后,闯入花界,只差毁了花神冢,逼得长芳主牡丹痛骂她“奸诈小人”,最后还是委委屈屈撤了落英令,恢复供给。
不敢回花界,那锦觅也只有九重天可以去了。而锦觅也确确实实是跑九重天去了。
锦觅此番在天宫,倒是颇有一番际遇的。
比如,她偶然撞见润玉仙在落星潭泡尾巴,从此认为润玉是个放鹿的小鱼仙。
当然,也有让她不高兴的,离家出走本就是一时气愤之举,只是住了两个月了,穗禾根本没有找她的意思,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日日伤春悲秋,把丹朱烦得没法子,只好一日复一日地把她撵到栖梧宫去烦其他人。
过了许多日子。
阳光微暖的午后,穗禾从桓坞山练兵结束回来,踏入水鸾殿一时间只觉得凉气扑面。
水鸾殿的窗子面北而开,恰恰背阴,窗外是锦觅种下的一树栀子,正是花开的季节,瓣瓣光洁如枝头上闪烁的美玉,又有暗香浮动,窗下应景地摆了一张几,几上玉茶盘被人动过了,缺少的一只白玉杯被那白皙如栀子的指节握得稳稳当当。
见她回来,他宛然一笑,声音似乎沾染了栀子的甜腻,“蔓蔓。”
灵钧不是第一回看到夜神殿下来了,面色淡定得很,福着身子,退了出去。
穗禾觉得他来了,空气也消退了闷热,似乎连扇子也不需要打了,索性收了穗羽扇,走到他面前,坐下了。
“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这茶招待你,粗陋了些。”穗禾一边笑着,一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怎么会,你的东西皆非凡品。”他说得诚心。
穗禾双眸染成欢喜,浅浅啜饮半口,寻常关怀,“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只是,”他这句子断得恰到好处,眉也随之皱起,揪动了穗禾的心,让她担心他是否又受了姨母迁怒。
只是不过须臾,他笑开来,春溪旭日般,潺潺冉冉,勾魂摄魄,他说,“只是想你。”
霎时间,天地间的嘈杂恍然杳不可闻,周遭景致减退了万紫千红。
她看着他,喉间涌上一些支离破碎的感想,但又觉得不合时宜,转了几圈,又吞回肚子里去了。
清风不知情味,拂来几瓣花,有落在几上的,也有落在杯中的,有调皮的,趴在穗禾乌发间。
他探身过来,凑近了她,堪堪把那距离缩短得只剩一口呼吸的距离,她心如擂鼓。
神思恍惚中,正待退却,他捻了那瓣花,眸中揶揄溢满,退了些距离,他说,“这花不及你万分之一的殊丽,配你还差了几分。”
他真会说道,她想着,明明都是一个爹,就这说话之道,旭凤差了润玉十万八千里。
只是她也只腹诽了一下,注意力早被他腕间微不可查的伤口吸引了去,她捉了他的手,问得急切,“怎么伤的?”
心口一寸一寸的欢喜,又一寸一寸的惶恐,怕她看到更多,他抽回手,放下宽袖,一时间,什么也看不到了。
“今日南天门值守时,遭遇穷奇硬闯,好在旭凤与父帝一前一后前来相助,我也只是受了点轻伤而已。”他说的云淡风轻。
穗禾并不因为他的写意说法而抒怀,他想起来了,前世,他与旭凤、锦觅,还去魔界收服穷奇来着。
她不想追问,只是叹息,“穷奇是四大凶兽之一,生性暴虐,杀人如麻,天帝陛下必然不会轻拿此事。”
“父帝已委任旭凤捉拿穷奇,并赐了他斩妖除魔的赤霄剑,明日旭凤便要横渡忘川,去魔界收服穷奇了。”
“你要同去?”
“是啊。”
意料之中的答案,穗禾单手托腮,空的那只手,屈起一根手指,轻叩桌面,在声声叩击声中,终于婉转开口,“那你记得离女人远一点。”
本来想说离锦觅远一些,免得惹祸上身,只是,锦觅跟去,那是后来的事,哪里能够先觉,说了出来反而不妙,为免润玉起疑心,也就用女人二字替代了,倒也没觉得不妥当。
只是在润玉看来,却是以为她吃醋,笑如九天玄月,声有千钧之郑,“好。”
他盘桓了小半日,临走时,问她,“蔓蔓,我的寝衣旧了,可否为我裁一件新的寝衣?”
她撇撇嘴,假装不满,“之前送你的衣裳,也不见你穿,还裁新的做什么?”
他揽了她的腰,附身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不舍得穿。”
“寝衣你就舍得穿了?”她疑惑。
“不一样。”他压着笑声,循循善诱,“乖,求你。”
原谅她就是这般不经他恳求的人,自然是应下了。
等到他化作一束蓝光而去,她才懊恼,又这般不自持。
其实润玉到了南天门,才想起来,他是想要去告诉穗禾,锦觅仙子差点为穷奇所伤之事的,只是,见到她,就把旁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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