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袁宵送走,杜十娘这才回到王宝钏对面坐下。
二人一时默然无语,片刻后,王宝钏才开口问,“十娘因何要支走袁姑娘?”
杜十娘闻言微微一笑,“三姐是个有心人。”
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杜十娘跟袁宵相处时,还不免有些小心翼翼。但不国三五日功夫,她便把对方都看透了。
生活在这个时代,袁宵的条件很好,可以非常方便地获得无数的信息,懂得的东西也多。但也正是因为生活安稳,富足又平静,所以她也没什么心眼——在只比她大几岁的杜十娘眼中,甚至可以称得上天真,一眼就能看透。
但王宝钏显然并不是这种人。
杜十娘找的借口并不高明,袁宵丝毫没有怀疑,干脆利落地就把王宝钏留下来了。但王宝钏却看出来了,她是有意要让袁宵回避。
至于原因……
杜十娘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反问道,“三姐可想听听我的故事?”
“袁姑娘说,你也是她从别处带回来的。”王宝钏谨慎地道。
“正是。”杜十娘点头,“我本是个风尘女子,自幼被卖在勾栏院中,学的是迎来送往、倚门卖笑的勾当。”
王宝钏有些吃惊,但并没有十分显露出来。
且不说唐朝与宋明大不相同,风气更加开放,甚至有勾栏女子几度从良嫁入豪门,三五年后又重操旧业的例子。就说她自己,与薛平贵的婚姻其实也是不得家人许可的,与私奔无异。
真要论起来,她自己没比杜十娘好到哪里去。
见她如此表现,杜十娘心下更加熨帖,继续道,“我也知道那不是长久之计,因此久有从良之志,后来结识了在京读书的国子监学生李甲,便与他定了终身,设法赎身出来,要随他回家。谁知所托非人,那李甲竟因惧怕家中父母不容,将我以千金卖与路上结识的孙富。”
她说到这里,轻轻一叹,“其实我多年所积,早逾万金。本为日后谋划,谁知一朝脱离苦海,究竟还是不能自主,一时心如死灰,遂投水自尽,才被袁宵带来此处。”
王宝钏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如此曲折的故事,不免也跟着生出十分感慨,“姑娘何必如此?那李甲有眼无珠,离了他再觅良人便是。你有金银傍身,什么样的日子过不得?”
“就是这话了。”杜十娘叹息一声,又看向王宝钏,意味深长道,“我如今已然醒悟,不再为过往之事伤情,只盼着三姐也能如此才好。”
“我?”突然说到自己身上,王宝钏有些茫然,又想起故意试探自己贞洁的薛平贵,不由微微蹙眉,“十娘,你实话与我说,我夫——是否也有不谐之处?”
“三姐应该看过袁宵的那本书了吧?”杜十娘道,“那书上只写了一句话,负心薄幸者杀。三姐细细思量,当知其意。”
王宝钏愣怔片刻,不由脱口道,“你与我皆是被辜负之人……”
“如此,三姐还想知道后续么?”杜十娘看着她问。
王宝钏出神片刻,最终还是点头道,“我想听听。十娘应该知道,我等了一十八年,只想要个结果。”
“好,那我就告诉你。”杜十娘道,“当日西凉反叛,薛平贵为先锋官出征,被敌人擒住。西凉王将自己的独女代战公主嫁他,如今老王驾崩,他已是西凉王了。这一十八年,你苦守寒窑,饱受磋磨,矢志不移,他却早将你抛诸脑后,若非鸿雁传书,只怕还想不起来。”
“你与他团圆之日,那代战公主正领军屯兵在三关外。后来西凉军大破唐国,薛平贵登基为帝,封你和代战公主同为正宫皇后,一个掌管后宫,一个掌管兵权。再后来……”
杜十娘看着王宝钏。她的语气很平静,叙述也很客观,但王宝钏不知为何心头发凉,“后来怎么?”
“后来,你只做了十八天的皇后,就去世了。”
王宝钏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十八年间,音信全无,她是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
可能薛平贵已经战死在了沙场之上;可能他当了逃兵,在另一个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着,只是不能回家;可能薛平贵一切都好,只是已经忘了她这个妻子,所以没想过要回来;也可能,薛平贵步步高升,早已另纳良人……
她想过很多,也曾经以为不管是什么样的局面,自己都可以应对。
但此刻,听杜十娘语气淡淡地说出这个故事,她心里却不由得生出一阵凄凉。
她十八年的人生,原来就在这三言两语间,轻描淡写一笔略过。夫荣妻贵,十八天的正宫皇后,这就是她的结果。
但这是她想要的吗?
王宝钏不知道。
“这些都不算什么。”此时,杜十娘又轻声道,“还有更严重的,三姐还要听吗?”
“我夫……”王宝钏顿了顿,改口道,“薛平贵还做了什么?”
“与薛平贵不相干。”杜十娘道,“是别的事情。知道之后,你可能会觉得老天是在针对你,会怀疑自己的人生都是个笑话。这样,你还要听吗?”
“十娘请说。”王宝钏轻声道,“我已经糊涂了十八年,不能再继续糊涂下去。”
杜十娘垂下眼,片刻后才道,“刚才我们跟你说,这是来到了未来,其实这话并不确切。你与我,对袁姑娘来说,并不是存在于历史上的人物,而是话本故事中虚构出来的人。”
“啪”的一声,王宝钏手一抖,将手中杯子摔在了地上。幸好这是塑料杯子,并未摔坏,在地上滚了两滚,就停住了,只是茶水泼洒了一地。
杜十娘没有安慰她。
至少王宝钏还有自己这个同伴,而她自己,当时知晓这些的时候,独自一人,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袁宵一直对此避而不谈,至今也不知道杜十娘已经知道了实情。她是一片好意,不希望杜十娘对自己产生怀疑。但她没有想过,即便她不说,杜十娘也有的是法子能从其他的渠道知晓此事。
但袁宵不说,她也不在她面前露出半分。所以之前才特意将袁宵支开。
也许是因为先有了‘来到未来’的说法打底,也许是因为身边还有杜十娘这个同伴,王宝钏的精神虽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并未因此混乱,过了不久就渐渐回过神来了。
“这……”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个问题,的确比王宝钏被薛平贵抛弃或者只活了十八天就死了这种事要严重得多。因为它从根本上推翻了她们的存在。
所有悲欢离合,一生喜怒痴狂,全都是假的,是某个文人杜撰出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王宝钏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语言,“但是我们现在活生生地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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