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王的判决下来了, 陛下居然直接撸了他的王爷爵位,降为郡王, 还把他赶到了一个十分荒凉的不毛之地, 将那块不毛之地划为他的封地。
甫听到这个结果, 众人既觉惊讶又觉在意料之中,陛下显然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哪怕这人是他的亲子, 更何况只是撸了陈王的王爷爵位, 还给陈王挑了个偏远却安稳的封地, 联想到下一任登基的是跟他不和的太子, 这样子说不得反而对陈王更好呢。
不过, 显然陛下觉得这个惩罚对陈王来说还算轻微,除了降王爷为郡王外,陛下还勒令陈王需服开凿南漕运河的徭役半年, 好好体会下平民百姓的艰难,别以为自己生为王爷身,就可以肆意迫害那些无权无势的白身百姓。
上书房内, 双龙吐珠鎏金香炉吞吐着龙涎香,窗户紧闭,只开了一扇大门,就显得殿内偏昏暗, 这个环境下, 陛下单手撑在龙椅扶手上, 支着脑袋, 眼睛紧闭,似乎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陛下身边伺候的大太监悄无声息走了进来。
他刻意将脚步声放得很轻,走到陛下左下方,小心翼翼瞅他一眼,见他睡得正香,就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吵醒陛下。
陛下突然睁开了眼,眼神清明透彻,哪里见一丁点的睡意,就连平时因服用太过丹药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晚霞映照下都显得外剔透黑亮。
“怎么了?”他沉声开口,问弓身站在下方的大太监。
“回陛下,陈王殿下吵着要去服徭役前要见您一面,给你磕个头再走。”
陛下虚着眼神盯着前方,似乎在出神,根本没听他的话,但过不了多久,一个恍神的转动,以及隐约的波光浮动出卖了他此时的心情。
沉默在蔓延,殿内似乎只剩下了沉默。
“让他来吧。”陛下终于开了口,嗓音低沉沙哑,好似一支独立在风中的晚烛,在晚风的吹拂下,泛出“噼里啪啦”的沙响。
大太监根本没抬头,径自低下头行了个礼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过不了多久,陈王被带了过来。
他仍旧穿着被押走时的那套衣服,面容却不显狼狈,就连头发也被人认认真真收拾过,束发的玉冠上还嵌着一粒拇指大的明珠。
宗人府也不傻,知道陈王只是暂时被关押在这里,日后便是不复从前尊贵,那也是陛下亲生的儿子,旁人欺辱不得。
他站在殿中,即便身陷囫囵,身上的王爷身份也被夺去了,但好似根本没放在心上,面容一派平和淡定。
认真给上首的陛下行礼,“父皇万安。”
“你有什么话要跟孤说?”
说什么要临走前给他请安,其实是有话跟他说吧,也许是有关这次的惩罚,也许跟太子有关……
陛下平静地直视他,等他发问。
殿内伺候的人似乎也知道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有话要说,遂他们十分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大门。
殿内恢复静寂——
陈王抬起头,直视他,许久,轻声开口:“父皇,您是不是觉得儿臣是多余的?”
陛下一愣,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陈王动了动嘴角,但连一丁点的笑都牵不出来了,“父皇,儿臣由您手把手教养长大,拉弓射箭,练字读书,知礼廉明,一切的一切,都是您教给儿臣的,那个时候,儿臣就是您立在朝堂的一根标杆,诸位朝臣看到您对儿臣的喜爱看重,渐渐的,就忘了太子这号人物,他们走到儿臣跟前,对儿臣说,我,您的皇长子,承继监国重任理所应当!”
“日子久了,儿臣都要信了,儿子拼命做得更好,只为让您另眼相看,直至将那个国之重位交于儿臣。”
他眼眶渐渐变得通红,唇瓣微微颤抖,“将近二十年啊,父皇,我是您的皇长子,是这朝堂独一无二,呼声最高的继承人,您说,这种时候,儿臣该怎么想?”
他缓了缓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突然有一天,太子回来了,您就要让儿臣将这二十年所得到的一切全部还给他,甚至容不得儿臣有丝毫反应和反对,猝不及防就让儿臣做了太子的历练石。”
他后退一步,面上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自嘲,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滑落,“父皇,与您朝夕相对的是儿臣,每年寿辰为您献上第一份寿礼的是儿臣,您生病时守在床头的是儿臣,甚至,那年南巡遭遇刺客最先挡在前头的也是儿臣!”
“但是,父皇,您的心里,只有一个儿子。”
“父皇,既然如此,您当年为什么要将太子送走呢?如果儿臣自小没有历经过这些,也许根本就不会凭生出这许多妄想。”
………………
陈王走了,殿内再次恢复一派寂静。
大太监小心翼翼弓着身走进来,担忧地看向陛下,“陛下……”
许久,陛下恍然收回视线,他怔怔看向门口,哑着嗓音,“老大走了?”
大太监顿了顿,眼眶陡然红了,缓了片刻,才颤着嗓音回答:“回陛下,走了。”
“哦。”陛下又没音了,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大太监悄悄抬起了头,看向今日外沉默灰败的陛下,陈王殿下小时候,陛下就喜欢唤他老大,一是纪念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二就是提醒陈王他是老大,要有爱护幼小的责任心。
但自从殿下被封为陈王,陛下就很少唤他老大了,每次称呼他也只是正儿八经称呼他陈王。
这个时候,陛下却突然叫他儿时的称呼,大太监只觉得陛下好似更老了。
陛下起身,背着手,缓缓走到外面,晚霞映衬下,宽广的道路愈发平整宽广,无端端还缠绕上一丝莫名的柔和,清风拂过,撩起两旁软枝软条的枝叶,几片落叶顺风飘过,擦过列在两旁的侍卫,连带着,他们身上似乎也渲染上了一种莫名的柔和。
他望着遥远的天际,沉默不语,想到了陈王的那个问题——
“父皇,既然如此,您当年为什么要将太子送走呢?如果儿臣自小没有历经过这些,也许根本就不会凭生出这许多妄想。”
为什么呢……
那个时候,他没办法了,他只能将太子送走,不送走太子,他就要失去这唯一的嫡子了。
可是送走了嫡子,他好似又失去了两个儿子。
一个被他不得不打压,一个至今不愿意亲近他。
老大说的对,一恍都近二十年了,如果不是自己这破败的身子,他都要忘记那些过往了。
“咳咳”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大太监忙走上前,一手将帕子递给他,一手搀扶住他,再用腾出空闲的那只手缓缓顺他的脊背。
“陛下。”他担忧呼唤一声。
陛下用帕子捂住嘴巴,咳嗽不止,咳嗽得浑身都打起颤来,他颤巍巍伸出手,手紧紧抓住大太监一只臂膀,抓得很用力,手背都崩出了条条青筋,但大太监浑然不觉,只担忧紧张地望着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终于缓缓平息下去,陛下闭上眼睛,额角渗出一层冷汗。
他将帕子移开,交给旁边的大太监,大太监正想接过,视线扫过帕子,突然顿住,他张开嘴,牙齿不住地打颤,嗓音颤颤悠悠,“陛下……”
猛然张开眼,陛下望向手里的帕子,上头,一抹艳丽的红色不知何时晕染在了上头。
大太监惊呼,“陛下!叫太医!”
突然出手,拦住了他,紧紧箍着他的臂膀,陛下沉声道:“不许声张。”
“陛下,”大太监沉痛地看向他,劝道,“您听老奴一声劝,叫太医看看吧。”
“孤的身子,孤心里有谱。”渐渐松开了抓住他的手,他转身朝书房走去,声音渐渐无力,“不用叫太医。”
“更不用告知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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