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林鉴的话好似一声惊雷,硬生生砸到了地面上。适才蠢蠢欲动的围观群众们立即闷了回去,刚刚把脚伸出半步的第五位人士,摸摸自己鼻子,悄悄撤步回到原地,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其他一些不需要科考的,则是些平头百姓,有农民有小贩,如今当官的就站在面前,一合计要弄死自己不更是分分钟的事,同样谁也不敢动了。
满意于现场的震慑效果,齐林鉴这才回头,重新看着自己的老同学。他两手撑在案几上,身体略微前倾,抿紧了嘴巴,不容易把心绪平稳了下来,片刻后,神色嘲讽道:“我就说你怎么跟个臭虫一样哪哪都有你,原来是跟了主。”
齐林鉴的声音不算大,甚至可以说是很难听清。有好事者伸长脖子想听八卦,却被齐林鉴带来的护卫浓眉一竖,厉声喝退。小市民们远远只看见这两人凑得很近,嘴巴张张合合肯定在说什么,可什么都传不过来,心虽痒,但也无可奈何。
“按头小分队在哪里,冲上去按啊。”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道。
“白辜潭给了你多少好处?”
齐林鉴说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如果不是有了外戚的最新消息,他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生命中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居然勾搭到了一起。他既恨面前这个人在贪污案上死咬不放,危及他的官位,又恨这温书怎么出了书院还是样样都比自己能耐。自己花了三百两入仕,又花了好几年光阴在小县积攒实力,如今一路攀爬,好不容易落户柳京,坐到了左司郎中的位置。这个穷酸同学如今倒好,撒个泼,阉党大佬白公公养子白辜潭就跟他搭上线了。他努力那么久,连外戚党的中级干部都只才远远打过照面。
“姓赵的给了你的,他也给了我。”温书冷言道。
齐林鉴眯起眼睛:“白辜潭保你入仕?”
见对方沉默不答,齐林鉴用鼻孔哼了一声:“我当你温书真能清高一辈子,你不是一直不齿这些么,怎么,现在自己都是别人的走狗,还有脸来扯赵尚书贪污一事?”
“我就是做走狗,也要把你们这帮人统统拉下来。”温书终于不复淡定,拳头紧握,额角微微凸显出青筋。
“拉下来,呵,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拉。”齐林鉴意有所指,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四周,周围尽是些观望拘谨的百姓,先前已经签了名的老孙等人如今是面色灰暗,肠子都悔青了。如今形势不言而喻,是齐林鉴的上风。
面对齐林鉴的咄咄逼人,温书却并不慌张,反而看了看日头,走到案几左侧,开始研磨。
“怎么,没人写,墨都快干了吧。”齐林鉴嘲笑道。
“谁说没人写?!”
冷不防,一声高喊从人群外传来。这声音一听就透着一股救兵的味道。人群自动分开,为新来的一群人腾出通道,对,一群人。
“温兄,十院九社有志参与的同仁我都带来了。”为首的是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一看便知也是位书生。他阔步走来,拱手朝温书作揖,身后跟了一帮读书人,如果不是这些书生偏瘦,看着就跟要干架一样。有人细着认了认,发现来的这帮人几乎各个都是柳京公共知识界有头有脸的人,堪称满腹经纶,打个喷嚏都能喷出一副山水画的那种。然而这些人有一个共性,大多都是虽然学富五车,但郁郁不得志,有的明明才华横溢,却多年还是个童生,有的好不容易做到生员,也是再也上不去了。甚至在场有好几位百姓能认出,里面还有自己孩子开蒙的私塾先生。
学霸团的到来显然在温书的意料之中,他微笑拱手还礼:“李兄,有劳了。”
“温兄客气了,当初你在太平楼醉酒手书一事,我们之间略有嫌隙,误会你是只看黄白之物的鼠辈。但听闻你近日举动,李某总觉汗颜至极,温兄才真是高风亮节,我等不过是庸庸之徒。如今温兄需要,我等必鼎力相助!”
“助什么助?我怕你是来晚了没听清,今天谁敢在这上面签字,今后就都别想进考场!”面对学霸团压倒性的人多势众,齐林鉴挺胸斥道,摆出了自己的官架子。
面对统治阶级的权威,有胆有识的李书生斜眼看了对方一眼,颇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意味:“齐郎中,当初在书院你做对便是倒数,行文更是垫底。如今能做官,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做人还是要惜福,不要什么都管。你左司郎中一职,何时与科考相关?还是说,赵狗官倒了,你要想做齐尚书?”
“你、你、你、放肆,居然侮辱本官,来人啊,给我打!”自己读书时的黑历史被当众揭开,完了还被怼成觊觎官位。齐林鉴面色通红,气得跳脚,抬手就招呼护卫让干架。
他带来的人毕竟都是吃护卫这口饭的,身形矫健,虽然穿着衣服,但布料下肱二头肌的形状清晰可见。这帮护卫得令,冲上来就揍人。学霸团中几位柔弱书生躲闪不及,被撂到了地上一阵拳打脚踢。
群众们惊呆了,没想到会出现这样当众撕逼的状况,一时间场面有些混乱。温书瞪大眼,怒道:“齐林鉴你干什么?!你如今这副模样,与一般腌臜泼才有什么区别?!”
齐林鉴怒及反笑:“我齐某人在你眼里不一直都是个腌臜泼才吗?我不仅打他们,我还要收拾你!温书我告诉你,我齐林鉴能把你送进府牢一次,就能送进第二次,这回是你自己恬不知耻要凑上来恶心人!”
这话一出,齐家护卫立即朝温书走来,有几位舍生取义的书生挡在面前想拖住,但怎么拦也拦不住。围观群众们嘈杂起来,其实一早就有人去报官了,但那些衙役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个也没出来。眼看温书就要被打,又是一拨人从艺术楼冲了出来。
这回冲出来的艺术楼护卫足足有几十个,一看也知定是练家子。见到新入场的势力,正在揍人的齐家护卫也停下来了,他们经验丰富,知道接下来的发展还是要听安排。
一见这情景,齐林鉴面色更加难看:“你们什么意思?”
“齐郎中,多有得罪。”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接话的是满脸笑嘻嘻的艺术楼管事,他轻步上前拱手道,“鄙家有贵客临门,楼外如此吵嚷,实在是会扰了贵客饮食雅兴,诸位还请和气生财。”
“砰!”
齐林鉴一首拍在几案上,他出来混这么久,自认关键时刻还是忍功了得。然而今天的事情真是每分每秒都在挤爆他的怒点。原本以为贪污案算就此揭过,但不料今日上午外戚派的大人派人传话,让他带打手来艺术楼看情况,说阉党有后招。
什么狗屁的怕打扰贵客?!齐林鉴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仰头看着窗口紧闭的艺术楼二楼,别人不知道,但他晓得,那该死的白辜潭此刻一定就坐在那里。本以为白辜潭只是暗地里撑撑场面,没想到会当场撕破脸给温书撑腰,看来这个天,白辜潭是铁了心要捅破了。
“历年来赵尚书行方便的不只是我们,阉党那边亦是有不少人受益,有多少人是受他方便入的仕,有多少人是受他方便升的职?你告他贪污,最多是一个同归于尽!”齐林鉴低声道,言语中隐藏着怒火,这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说给温书听的,还是说给楼上的白辜潭听的。
“那是他们的事,不劳你我费心。”温书说话凉凉,其实就他心底来说,同归于尽才好,天下狗官一般黑。
那还有什么说的?楼上楼下油盐不进,齐林鉴袖子一甩:“走!”
“我还会回来的。”这种典型的丑角话他才不会说,就是走他妈的也要输人不输阵!压抑着心底的不甘,齐林鉴扬起高傲的头颅阔步离开,多一眼都不想看温书。
齐林鉴的离开,昭示着正义的胜利,正义,从来不会缺席。群众们眼中的火光被点燃了,也不知是学霸团中的谁高喊了一声,众人纷纷涌到几案前争抢毛笔签上自己的名字,仿佛晚写一步,就会错失名留青史的机会。
原本还门可罗雀的案几前霎时人潮涌动,在混乱中,先前仗义执言的李书生悄悄走到温书身旁,他有些尴尬嗫喏道:“温兄,之前你说事办成了,许李某入仕,可是真的有法子?”
温书的眼睛暗了暗,盯着面前埋头签字的一个个脑袋,看都不看身旁的人一眼:“自然。”
“那、那李某就先谢过温兄了。明日起,李某会召集大家,在全柳京城奔走签字,这一次是民心所向,一定会办成!”李书生的笑容多了一分谄媚,然而温书并不想看,甚至情绪很低落,不见有什么高兴的迹象。
与此同时,在嘈杂的人群上方,谁也没有注意到,艺术楼二楼的窗户已经被人推开了。不出齐林鉴所料,坐在窗边的正是白辜潭。
此刻白辜潭一边喝茶,一边看了看楼下的情况,眼神中无惊无喜。尔后他又视线上移,望着艺术楼对面一家酒楼的二楼,那里的窗户也是开着的。只见对面窗边站着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子,此人身形健壮,一看便是习武之人。此人两手撑在窗框上,目光如炬,恶狠狠地瞪着白辜潭。
与楼下吵闹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刻两栋酒楼的二楼内,两个人之间的眼神交流是无声的。总结起来大概就是你行,我比你还行。白辜潭朝那个恶狠狠恨不得杀了自己的男子举了举茶碗,嘴边含笑,仿佛是轻描淡写打了个招呼。然而这个动作显然激怒了对方,这位男子怒拍窗框,转身掀翻了桌子,负气离去,似乎多看一眼都是恶心。
“小心眼,你跟谁打招呼呢?”
“郭将军的幺子。”
“谁?”
白辜潭放下茶碗,看着坐在对面的夏香香:“郭将军是外戚党要臣。”
“哦,外戚党老大?”
“可以这么说。”
“哦。”夏香香没有太大的好奇心,话题也就没有展开,她端起桌上的碗喝了几口,末了砸吧砸吧嘴,“这个‘玉露’是不是就是糖水?”
“不错。”白辜潭笑笑,吹吹水面上的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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