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说,齐家儿子是文曲星下凡,可在绿枝眼里,弟弟就是个灾星。
她没想过还会见到爹娘以及弟弟,她认为即使相遇,也一定是多年之后的事情。到那个时候,齐林鉴或许做了个小县官,爹娘靠着弟弟吃穿不愁,人人见到都会说,这是县老爷的父母。
轿子抬过来了,人们会站到街边让路。此时自己一定也是让路群众里的一员,默不作声杵在一边。如果运气好,她可能手里牵着自己的孩子,如果运气差点,也没关系,可能就孤身一人,反正差别不太大。
然而想象毕竟是想象,眼里是被王爷王妃搅和得鸡飞狗跳的婚宴,三位熟悉而又陌生的亲人仓皇穿梭于人群之中,又是赔礼道歉,又是阿谀奉承。这样的重逢,绿枝就是想象力再丰富也猜不到。
父母本就是地道的农民,官场上勾心斗角的心思如何玩得起来。齐林鉴呢?套用镇山王的话,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五品小官,还是个小屁孩。将三个人在官员中故作姿态的圆滑世故尽收眼底,绿枝觉得尤其滑稽可笑。
那自己呢?
想到这里,她摸摸自己脸上的刀疤,周围喧闹的情形似乎与她隔成两个世界,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是个丑角,不同的是,她已经谢幕,那三个人还在台上演得活灵活现,引人发笑。
“咯咯咯!!”
镇山王自作主张在院子里圈了一块空地出来,他一边与周边苦哈哈的官员们喝酒,一边观赏斗鸡。一时间鸡毛乱飞,满院宾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有勉强接着敬酒的,有皮笑肉不笑吃菜的,有到处抓鸡的,还有四处游荡的。猛然一只公鸡飞上饭桌,吓得妇人惊叫,男人也失措。原本还有点档次的婚宴被弄得乱作一团,只有镇山王夫妻俩怡然自得,好像没什么不妥,聊天的继续聊天,但眼睛都放着精光。这样混乱的场合下,即使同是外戚一派,谁和谁亲近,谁与谁有嫌隙,尽收眼底。
几位宾客躲到了混乱的最外围,边吃边聊,欣赏眼前这出好戏。
“哎,今儿的新娘子是谁?”
“听说是一位给事中的庶女,具体是谁就不清楚了。”
“噢,看见了,看见了……”说话的人伸长脖子远远望向混乱的中心地带,“那家人我见过,崔事中的嘛,没啥本事,只会瞎起哄。不过毕竟是个四品,这齐郎中一路爬上来,娶他家庶女,也算门当户对。”
“我就想不太明白,镇山王怎么就来了,早知道有他们一家,我是绝对不会来。”
“哎,我还不是,真后悔,要不是听说赵尚书要来,何必起那么早。”
“你瞧瞧,两家人脸都绿了。”
“你等着吧,今晚收摊,两边的亲家之间还有得吵。”
“我看这下呀,崔事中怕是要后悔死跟齐家结亲。听说,本来这门亲事是不成的。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啊,齐郎中是个什么货色,谁不知道他当初能过科考,全靠塞给赵尚书的那三百两银子。新娘子呢?崔家虽然不是门楣显赫,但毕竟往上推三代都是柳京人,崔姑娘那是地地道道的柳京闺女,嫁给一个不知从哪个村里跑出来的小子,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这不是折价嘛。”
“那这亲事又怎么成的呢?”
“嗨,齐家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可有齐郎中一张嘴啊,这小子就是会说,不然你以为今日到场这些人都是凭空变出来的?齐郎中别的不行,抓机会的眼睛可是比谁都贼。糊弄糊弄崔事中,灌点迷魂汤,他就把这事儿办成了。”
“啧啧啧,小人得志,当真是小人得志。”另一个人咋舌摇头,忽然想到什么,扭头问道,“那齐家可有女儿?这齐郎中生的不错,若齐家有女,应该也皮相好看,嫁出去多结个姻谊呗。”
同伴摇头:“没有,就这一个。”
“哟,那还玩儿什么,来这儿真是白来。”
“哈哈哈,我倒不觉得白来,看一出好戏乐呵乐呵也值。”
“哈哈哈哈。”
站在夏香香身旁,绿枝将一切收入耳内,依然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景象发呆。在她的印象里,父亲应该穿着粗布衣服,一个不满意就踢翻凳子,指甲盖里永远都是黑色的垢污。母亲应该还是围着打着补丁的围裙,一边纳鞋底,一边用粗响的嗓门骂人。弟弟应该套着洗得发黄的白袍,面黄肌瘦地摇头晃脑念着之乎者也。
从来没见他们穿这么鲜艳的红衣服,还是上好的布料。母亲发髻上插上了一根足金的钗子,但是脸上的口脂和腮红还是太过了,衬得她自己的皮肤更黑。父亲手里一直拿个烟杆子,有金有玉,好笑的是,绿枝知道,他从来就不会抽烟,因为抽烟要花钱。
齐林鉴倒是更称头了,看来那日别过后,他们的日子是过得真不错。长胖了,声音有力了,不过眼睛还是那么精明,好像眼里装了一个小算盘。恍惚间绿枝似乎看到了自己,她在想,自己勾引夏老二当上姨娘那几天,是不是也像齐林鉴现在这样,套用身后的那句闲话“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拜堂啦拜堂啦!”
小孩的吵嚷声让绿枝回过神来,原来在她发呆的时候,齐林鉴已经去门口迎了新娘子,一拨人正簇拥着新人去往正厅。如今还在她身旁的,只有蹲在地上玩儿蛐蛐的朗嘉石,坐在一边装木头的夏香香,以及守在边上只字不语的弘松。
“夫人,他们都去看拜堂了,咱们也去吧。”留在这里始终有些不合规矩,绿枝俯下身对夏香香附耳道。
夏香香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乖乖起身跟着绿枝朝大厅走。夏香香一走,朗嘉石就像个跟屁虫一样唰得站起来跑过去:“夫人等等我!”。最后,弘松微不可闻叹一口气,也跟上了。
“一拜天地。”
新娘子看着比齐林鉴要矮一头,有几个好事的小孩想凑过去看看新娘子到底长什么样,都被父母拉住轻声训斥了一下。
“二拜高堂。”
或许是之前的打击太大,齐林鉴现在笑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位崔家的庶女他其实见都没见过,但他也不在意对方的长相。长得好看又怎样?他姐就长得很好看,但是没钱没权,最后还不是混成了这副模样。他偷偷撇了眼绿枝,见对方还是以往那种谁都不爱搭理一样,两眼放空的神态,心里不由嗤笑一声,他不知道绿枝的脸为什么会多一条那么难看的疤,也懒得知道。
“夫妻对拜。”
唱辞的小伙声音很响亮,喊起声儿来能转好几个弯。厅堂上,饶是之前被镇山王一家搅得乌烟瘴气,一到了拜堂的时候,所有人还是喜气洋洋的,毕竟这是两家人的好日子。齐家父母坐在红木椅上,两位半百老人笑得合不拢嘴,只是视线一落到人群中那位毫不起眼的婢女身上时,神情总是要僵上几分。
那年齐林鉴如愿高中,得了个外地小文官的职位,齐家三口就干干脆脆得举家搬迁,跟着一起去了那个据说油水丰厚的小县。一去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有收到过绿枝的任何消息,也没有见过她。如今齐林鉴升官,一家人终于落户柳京,可他们从没想过去找绿枝。如果绿枝知道他们回来了,也一定不会去找他们。
“我不管,要是没有这三百两,我就去死!”
数年前,面黄肌瘦的齐林鉴愤恨得将手里的书本丢到地上如此说道。“死”字如同当头一棒,敲得齐母心都要碎了,她很焦急,转向屋里那位大了齐林鉴四岁的姑娘喊道:
“你真是,你是要逼你弟弟去死吗?你就去试试不行?只要把银子偷过来,弟弟高中,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那年绿枝正值韶华,家里虽穷,没有别的首饰,但她爱干净,总是喜欢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然而那一日,她干净白皙的脸涨的通红,眼里是盛怒。她咬紧牙关,看向自己的父亲,只见对方紧抿嘴唇,也是怒意盎然,盯着绿枝的眼里满是斥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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