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京西市的住民,是全城出了名的穷光蛋。十多人的大通铺,铺在石板路上的草席,巷子里的窝棚,密密麻麻遍布全市。这里地界是最小的,但住的人又是最多的。毫无血缘的几家人住一起并不鲜见,街坊四邻相互熟识攀谈也是常有,一个坊内哪家人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消两日就能传开,与那些八卦的权贵人家一样,在西市,你没有秘密。
“诶,温先生,今日那齐郎中大婚,你真是不去?”太阳打在遍地鸡屎牛粪的路面上,几位老婆子围着个簸箕,利索得齐心协力剥花生,可以看出她们已经播了好一会儿,脚边的花生壳已然堆成一座小山。
温书没精打采坐在一方小竹凳上,也同其他老婆子一起剥花生:“去那里作甚。”
“唉,”一位老婆子用手肘推了推温书,“不用备礼金,去席上大吃大喝,这样的好事上哪儿找。那齐郎中嘴脸再不好看,别跟自己肚子过不去啊。”
“就是就是,”另一位老婆子眼睛瞪得老大,很是赞同,“你瞧我们给酒楼剥这花生,两斤才一文钱,买个烧饼都要三文。你有时间跟我们干这个,还不如去那边。当官儿的结婚,吃的肯定好。”
温书脑子里闪过当年书院一起读书的场景,齐林鉴那嘴脸怎么想怎么倒胃口:“不去不去,去干什么,就为了一顿吃的,腆着脸让他羞辱我吗?”
“是啊。”几位老婆子眼神很无辜,说得理所当然。
温书抿抿唇,觉得自己或许应该闭嘴。
“哎,温先生,脸面值几个钱,我要是你我就去了。”老婆子一脸过来人的模样说道,“你瞧人家宋寡妇,从陈家沟搬来到现在才几天,周围说闲话的可少了?人不也活得好好的。”
“诶,宋狐媚跟温先生怎能说到一块儿,咱们温先生可是正经读书人。”另一位老婆子刚说完,顺手吃了颗花生,毕竟这么多斤的东西,少一两颗没所谓。
“唉唉,别说了,人家看你呢。”第三位老婆子赶紧将话题截住,用眼神示意。说是非的几个婆子扭头一看,可不就瞧见宋寡妇正不冷不笑得看着自己呢。虽然自己没有说别人坏话,但是毕竟是跟她们坐一块儿的,温书觉得好像自己才是背后说人是非那个,脸上有些热,带着友好的歉意朝对方笑了笑。
那宋寡妇目光从老婆子身上移开,在温书身上落了一两秒,勾起嘴角笑了,随后一句话也不说,扭身回屋。
“嗨呀嗨呀,我说那宋狐媚为什么要搬到这屋对面,原来是看上温先生你了呀!”老婆子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时兴奋又抓起一把花生米咽下肚皮。
“大娘们莫要拿这些事开玩笑,”温书心慌,严肃道,“事关宋娘子的名节。”
“啧啧,她还有什么名节”一位婆子咕哝着。
“哎,你们可知宋寡妇为何从陈家沟搬来西市?”
“为什么?”其余几位婆子脖子伸长,兴致盎然,手上咔嚓咔嚓剥花生壳,速度快得好似数只老鼠在咔哧咔哧啃一样,温书看得眼花缭乱,心里不禁生出钦佩之情。
“据说是勾了别人家的男人,然后家里闹翻,大半夜男的提着裤子就从宋寡妇家逃出来了。那事儿据说闹得很大,宋寡妇在陈家沟呆不下去,索性就把亡人剩下的那点家当卖了,又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里正找乡长,乡长找小吏,硬是给搬到这儿来的。”
“嚯,这宋狐媚还真是厉害,她男人怎么死的?”
话到此处,八卦居委会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答案。
“好像是前些年打仗死的,可惨了。”
兀然出声的是王二麻子,不知何时他已然加入居委会朋友圈,一边帮着剥壳一边说道。
“嗨,你怎的来了。”老婆子抬头望了望天色,“还不到时候啊,怎么不守摊儿也不去太平楼,回来得这么早?”
“今儿不是齐郎中迎亲嘛,又是一出好戏,我去看了热闹。”一说起齐林鉴,温书脸色又臭了几分,愤恨地将手里地花生壳丢出去,有些后悔那日齐林鉴管家来送请柬时,自己怎么没有像这样把东西狠狠得丢到对方脸上。
“什么好戏?你也跟我们摆摆。”坐得稍远得婆子兴奋得挪动矮凳,试图凑近一些。
王二麻子嘿嘿笑,露出一口烂牙:“你们可知今日赴宴的都有谁?”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帮当官儿的嘛。”老婆子撇撇嘴。
“哎,是这样没错,可这次来了几位,你们用脚趾头也猜不出是谁。”
“那你倒是说啊。”老婆子们催促道。
王二麻子洋洋得意,好像自己也是赴了宴一般,胸膛都挺起来了许多:“镇山王一家也去啦!”
“一家?”
“对呀。”
“世子和世子妃也去了?”
“可不是嘛。”
短暂得沉默后,居委会朋友圈爆发出哄堂大笑:“哈哈哈哈哈!!”
老婆子们正笑得四仰八叉,却见温书猛得起身往外走,衣裳上得碎壳散落一地:“诶诶,温先生,你去哪儿啊?”
“赴宴!”温书丢下两个字,大步向前都不带回头,然而刚走出半丈,好似想起什么,又急匆匆跑回来,将地上的矮凳拨开,拿起之前一直用来垫凳脚的红色请柬。粗暴得重新展开,吹了吹上面的尘土,又将带有鸡屎的一面在石墙上磨了磨,复而揣入袖中,神色焦急得再度跑开。
“哎,温先生,这工钱我拿到了就给你放桌上啊!”老婆子喊了一句,然而有心事得温书自然是听不见的。他一路奔跑,惊飞了鸡鸭,撞翻了菜摊,勇往直前的模样好似在演话本,文艺过头了。这些受灾群众事后会找上门索赔,不过这都是后话。此时的温书心里只有一个心思:
夏香香难得出府,一定要见上一面。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这位不靠谱的世子妃是自己在柳京认识的最有钱最有权的人。帮一个穷酸书生找疑似名门出身的梦中情人,这种闲差除了脑子有洞的夏香香愿意干,再找不出第二个人。
一时间爱情的力量蒙蔽了瘦弱书生的双眼,但冲动到底只是冲动,等他冲到目的地,残酷的现实如同当头一盆冷水让他清醒了过来。他衣衫不整得站在张灯结彩的齐家门口,瘦高的他杵在空地上,遍地都是红色的鞭炮纸屑,显得异常突兀且弱势。
“哟,温兄。”
最让温书厌恶的生意响起,这略带讽刺的问候还带着点颤音,就差没唱剧了。
刚刚清醒过来的温书现在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感觉是自己给自己扇了一巴掌。他原本正准备先躲到一个地方看看情况再说,哪料同班同学齐林鉴居然自己跑出来了。
“怎么,你还特地到门口迎我不成?”温书觉得此人一定是来开嘲讽的。
“呵,今日我大喜,来者皆是客,温兄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也不知是谁给你的勇气,镇山王么?齐林鉴恶意地在心里补了一句。
如果是以往,这位新任左司郎中还真是会这么干,毕竟读书这么多年,温书一直比他好,每次授学,夫子必定褒温贬齐。但偏偏这一次不是,他其实没想到温书真会来,此番跨出门槛纯粹是为了透透气忧伤一下。
年纪轻轻就任左司郎中,成为外戚党员,娶上娇妻,婚宴还有赵尚书这样高自己好几位的大官赏脸,半柱香前,人生赢家齐林鉴感觉自己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然而大概也就过了小片刻,齐林鉴觉得自己的人生巅峰一定是纸糊的。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见到镇山王一家从赵尚书身后跑出来时的表情是怎样的了,可能在假笑,可能是惊讶,总之一定不好看,站在他身旁衣着喜庆的爹娘也是跟他半斤八两。
“哦哦哦,好多人啊!”朗嘉石眼睛睁得跟个鸡蛋似的四处张望,怀里还抱着一盅蛐蛐,那神情就跟乡下人进城一样,“夫人你看,好多猴屁股!”
那是腮红啊傻儿子,夏香香心里回了一句。她今日还是惯例装木头,来的路上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想不开邀请镇山王一家来赴宴,待看到主人一家尴尬的表情,她这才回过味——原来是公公带着他们不请自来。这就很尴尬了,见过没眼力见的,没见过这么瞎的。
夏香香不动声色瞟了一眼身旁的绿枝,却发现对方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甚至表情有些诚惶诚恐就跟做了亏心事似的。她觉得这有点诡异,近日来,绿枝一直这副模样,连给朗嘉石倒杯水都要打颤。
“绿枝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有事瞒我?”一日午后,在绿枝再一次因为手抖打碎茶盅后,夏香香异常严肃地命令对方坐下与自己促膝长谈。
而此番发问让绿枝小心脏再次漏跳一拍,她的视线小心翼翼越过夏香香,看着在其背后坐着,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朗嘉石,吞吞口水睁眼说瞎话:“没、没有啊。”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夏香香语重心长得拍了拍绿枝的手背,“你可不能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有事就说出来,群策群力嘛,是吧儿子。”说完,夏香香扭头看向身后的朗嘉石。
“对对,夫人说得对!”朗嘉石笑得天真无邪,八颗牙齿白灿灿让人心暖。目睹了世子如此快速的变脸,绿枝不由得感叹:艺术,这都是艺术。
“我跟你说,中风可以调养,你不要放弃希望。”夏香香握住绿枝的手,字字情真意切。而绿枝望着夏香香清澈认真的双眸,骂人的话刚到嘴边就咽下去了,在世子面前如何敢那样放肆?她现在着实悔不当初,为何要遵守约定深夜去花园见弘松,如果不去,她就不会知道那么多要掉脑袋的事情了。
几日前,如果有人跟她说世子不傻,她是打死都不信。如果有人跟她说镇山王一家要造反,她肚子都会笑痛。但是脸就是这样,活生生打得啪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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