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昌元年三月,乍暖还寒的天气,天色渐明,炊烟袅袅升起。
“娘,阿湄什么时间回来呀?”
孙家的大儿媳一边搅着锅里的地瓜粥,一边问道。
被唤娘的是位年约四十的妇人,穿着靛蓝色的衣裳,弯着腰利索地将砧板上的腊肉切成片。
“估摸着还得小半个时辰吧,你把粥小火慢慢熬着。”
“好嘞。”
孙家大儿媳应了声。
孙大娘将腊月放进锅里蒸上,擦擦手后便进了左边的屋子。
“他爹,昨天族长到底是咋说的?”
孙大娘压低声音问道,“阿湄今天就算出孝了,阿菊临终前可说了让阿湄往后自己做主。咱们当邻居这些年,一直互帮互助,这可是阿湄后半辈子的大事,咱们怎么都得尽尽心。”
孙大力将手中打磨好的木头放在一旁,看了自家婆娘一眼,“这还用你说。”
“阿湄如今还年轻,勇小子已经都没了这么些年,如今连婆母孝都守过了,阿湄也算仁至义尽了。如今段家没了人,族长的意思往后段家的这些地也归到阿湄名下,也算是辛苦阿湄这些年。”
孙大娘听了这话,心里总算是松快了些。可一想到阿湄的身世,眼圈便不由自主地红了。
“阿湄不仅模样好,心地也好,又识字断文,怎么命就这么苦呢?”
听着自家婆娘声音中已经带着哽咽,孙大力心里也不好受。
“好了!一会阿湄就回来了,如今出了孝可别再招她伤心。一辈子还长着呢,阿湄先吃了苦,往后就剩下甜了。”
孙大娘答应一声,忙擦了擦眼角。
孙家谈话中的阿湄,其实娘家姓沈。
沈父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寒门出身却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因不满朝廷因夺嫡而互相倾轧,因此不再科考,带着妻子返回家乡,当了私塾先生。
沈母出身镇上绸缎庄李家,和沈家毗邻而居,两家交情甚好。青梅竹马般长大,等沈父十六岁上中了秀才,两家便结成了儿女亲家。
沈父俊秀正直,才气满满,沈母端庄貌美,知书达理,两人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唯一的缺憾便是沈母从小身子骨不康健,两人成亲多年只得一女,沈湄。
有亲戚劝沈父为子嗣计,可纳妾生子。可沈父只对沈母钟情,毫无二心。两人夫妻恩爱,不理世间纷扰,视唯一爱女为掌珠。
永顺二年,沈母感染风寒,身子骨越来越弱。夫妻二人忧心女儿将来,相中了段家小子,段勇。
段家只有段母和段勇两人,段母温柔贤惠,段勇爱好武艺,擅打猎,为人敦厚老实,从小就爱护沈湄。
沈家夫妻合计许久,最终定了段家的亲事。
永顺二年,冬。
沈母病重而去,沈湄守孝三年,于永顺五年出嫁到段家。
隔年,沈父思念爱妻,郁结于心,不久便辞世。
沈家父母为唯一的女儿考虑甚多,却没预料到皇帝性格懦弱,喜好丹药,爱好美色,致使大权旁落,赋税严重,民不聊生。
永顺五年,百姓揭竿而起,起义众多,国内四处纷乱不断。
朝廷为平叛乱,四处征兵。新婚才三个月的段勇就这样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路途。
至今,音讯全无。
族长从镇上打听到,当年段勇他们那支队伍被派到贵州平叛,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而如今却已经是元昌元年。
已经十年了。
出嫁十年,也是沈湄孤身独守的十年。
如今连唯一的婆母都走了,沈家和段家都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站在山坡上的沈湄,迎着风,望着山下一座座排在一起的房屋,心里空落落的疼。
半个多时辰后,沈湄才下山来。
乡间小路,一幕幕都是她熟悉的景象,她一个人慢悠悠地走着。
走了一会,忽然听见有“嘚嘚嘚“的马蹄声传来。
沈湄不自觉地浑身先是一紧,后一松。
现在是元昌年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减轻赋税,鼓励耕种,永顺年间的动乱和压迫已经离他们远去了。
想到这,沈湄便长舒一口气。
可没想到离家越近,沈湄隐约地看见,家门口似乎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周围侍立着三四个精壮男子,看着像是大户人家出行。
不过,为什么停在她家门口?
沈湄缓缓走近,没等她出声开口,车里的丫鬟就机灵地掀起车帘问道:“娘子可是段家奶奶?”
沈湄点点头,消瘦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接着就看见问话的丫鬟跳下车,挥手让车旁边的男子们退后,然后小心地扶着一位身披绫罗绸缎的娇弱美人下了马车。
美人身量娇小,微微抬头望向沈湄的目光,漆黑且复杂。
沈湄怔住,刚想开口就看到了美人眼中转瞬间盈满了泪光。
“姐姐,请姐姐受妹妹一拜。”
美人杨柳腰肢轻摆,颤抖着就要双膝落地。
沈湄惊讶地下意识伸手扶住,“姑娘当心,我并不认识你,担不得你如此大礼。”
这些年,沈湄独自照料寡母,料理家事,很有一把力气。
美人挣脱不得,心底闪过一阵恼意,自知不便开口,只能低声抽泣。
这副不开口只是哭的行事实在不合沈湄的脾性,邻居孙家婶婶听到声音出门张望,“阿湄回来啦?”
定眼一看,接着问道:“这是娘家亲戚找来了?”
沈湄仔细地打量了美人的眉眼,心中滑过一股莫名的波澜,沉声开口,“你到底是谁?”
孙家婶婶走到沈湄身边,看到这一幕,心中疑虑,“这位小娘子可别哭了,你到底是我们阿湄的哪个亲戚啊?”
美人有些尴尬地低下头,露出一抹细白的脖颈,垂在身侧的右手轻轻地摆了摆。
旁边侍立的丫鬟瞥了瞥沈湄沉静的目光,莫名地有些胆怯,小声开口,“这是我家齐姨娘。”
孙家婶婶困惑左右望了望,“齐姨娘?那你们来寻阿湄做什么?”
丫鬟抿抿嘴,小心地望望沈湄,忽然有些不敢开口。
孙家婶婶是个急性子,忍不住催道:“哎呦,装什么哑巴,你们倒是说话啊!“
沈湄将面前的人一一看过去,手中美人柔弱仿若无骨,她心中一沉,仿佛坠了颗沉甸甸的石头。
她松开手,这一刻,她直觉地感到,她们口中的答案定然不会是她想听的。
“是,是段家的。”
丫鬟低声回道。
“段家?”孙家婶婶还没反应过来,段家三代单传,这代男丁只剩下段勇,而段勇十年前被官府征兵后音讯全无,哪还有别的人。
“段勇?”
虽是疑问的语气,可沈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丫鬟怯怯地颔首,孙家婶婶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重复,“勇小子?他还活着?”
齐姨娘低着头,看不到沈湄的神情,只能听到孙家婶婶的惊呼声。
她心里揪成一团,事情的发展俨然出乎她的意料。
她早就知道段勇老家有位正室夫人,可她从来没将沈湄放在心上。
农家出身的正室,姿色再如何出众,又怎能及得上自己。更何况,她已有一女一子傍身。
在她的脑海中,这位正室注定是要被她踩在脚底下的。
可完全让她没想到的是,沈湄虽不如自己娇养,可眉眼清秀,举手投足间根本看不出是出身农户。
尤其是那一双眼,清澈明亮如一汪泉水,直射过来仿佛能看透人心。
齐姨娘心思慌乱,今日她未经段勇允许私自前来,是否打错了算盘?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沈湄一瞬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安静地站在那。
她心绪翻涌不停,既酸且痛。
她等了他十年,终于等到他回来。
可,他却不是一个人回来。
眼前忽然一片模糊,沈湄心中狠狠地一阵抽痛。
果真,世事难料。
这边孙家婶婶拽着丫鬟已经打听的七七八八,她看着齐姨娘一副娇娇怯怯的模样,顿时心中一阵来气。
“阿湄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抬进门的正房,勇小子要来接,哪用得着你这么个小妾。快走,哪来的回哪去!”
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着自己的媳妇出来,“快来帮忙,阿菊去世的时候可是将阿湄托付给我了,我还能让你们欺负了她去?”
自来正室和小妾水火不容,孙家两个媳妇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推着齐姨娘让她上车。
“快走,别在这碍眼,一个小妾还来咱们村耀武扬威了。”
看着两个媳妇的动作,孙家婶婶满意地点点头。
一回头却看见沈湄垂着眼睫,孤零零安静地站在那。
孙家婶婶心疼地叹口气,勇小子和阿湄可是打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如今都是什么事啊!
“阿湄,快进屋,别理她。”
沈湄被孙家婶婶推进了屋,坐在屋里的炕上,孙家婶婶握着沈湄纤细的手,低声安慰。
“阿湄,你别怕。你这些年在段家照顾寡母,又守母孝三年,凭他勇小子再怎么立功,也没道理错待你。你放心,我一会就让你孙大哥去找族长,族长定会给你做主的。”
沈湄的睫毛颤了颤,她微微抬头,一眼就看到孙家婶婶疼惜的眼神。
她张张口,想说“自己不怕”,可刚一开口,忍了许久的泪扑簌簌地落下。
孙家婶婶心疼地直抽抽,她轻轻地拍着沈湄瘦削的后背,“阿湄啊,别怕,婶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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