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寒食·其一

小说:先帝崩殂后 作者:衣带雪
    “我还没死呢,骑我的马!让你骑我的马!我这两天听说匈奴人出来逛,都没舍得牵出来,你倒好,生怕谁不知道,还往闹市上撒丫子飞!要不是阿木尔及时跑来告诉我,闹到鸿胪寺那儿去,我往后就再也去不了关外了!你知道我每年出关要捞回多少被掳走的崤关百姓吗?!”

    王矩被打得抱头鼠窜,哎呦哎呦地躲到了成钰身后。

    “成钰,你可看见了,那匈奴人威逼利诱之下我都没把灞阳供出去,这还不足以表明我的赤胆忠心吗?”

    “看到了。”成钰见他生龙活虎的,和和气气道,“你伤势沉重,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上车吧,我们先送你去衙门挨那二十棍。”

    王矩崩溃道:“你是督学不是都督,要这么军法严明吗?再说灞阳就没骑马上街横冲直撞过?凭什么只有我被送去巡城卫那里?”

    季沧亭理直气壮:“我横冲直撞自有成钰管我,你算哪儿根小青菜?”

    好,很好,他无言以对。

    把受伤的王矩赶上马车,季沧亭回头对慢慢牵马走来的阿木尔招了招手,扶住他的肩膀道:“看清楚了?”

    “嗯,是他,匈奴左贤王,厄兰朵的第一战神。”阿木尔的眼睛死死盯着兰登苏邪离去的方向,他的手还按在腰间的短刀上,恨不能直接追上去砍掉他的头。“我的父王、母后、哥哥们……都被他喂了驯狼。”

    常在塞外奔波,季沧亭也有所听闻,匈奴的左贤王兰登苏邪,看起来热情豪爽,重士好交游,可战场之上手段极为凶残,单是征伐一个乌云国,屠城之举就不下三回。

    成钰对阿木尔道:“昨日让你习练的一百个‘忍’字,看来你皆照办了。”

    阿木尔抬起发红的双眼:“成先生,我的武功不如郡主,箭术也不如你,所以我听你们的话,可我不知道,你让我读的书有什么用。”

    “沧亭幼时,也曾如你所想,那时我同她说……”成钰的目光转向季沧亭,“学武是为了停止杀戮,而读书是为了让更多的人长长久久地活着。”

    季沧亭一脸过来人的模样揉着阿木尔的脑袋:“你要想想你的同族现在想要的是什么,即便将来有幸杀了仇人,你还要面对如何重建你故国的问题,成先生教你的就是这个。”

    阿木尔闻言,垂首想了片刻,规规矩矩地向成钰行礼,像其他学院的生员一样道:“学生受教,今后会好好跟着先生读书。”

    “乖~阿爸没白疼你。”季沧亭安抚了一下阿木尔,复又凝重道,“这个匈奴左贤王我听关外的牧民说过,这些年东征西讨雄心勃勃,且能为不小,能一下子将袭光拉住,便是我也做不到,恐怕只有你家那位剑宗能与之一敌。”

    成钰似是又想到日前他写废的那几篇九歌,阖目喃喃道:“兰登苏邪,非池中物。”

    阿木尔忽然朝北方跪了下来,向他远在千里之外埋骨的亲人叩首,言带苍凉。

    “雄鹰半岁振翅高飞,狮子一岁离群捕猎……乌云人的成年礼是十八岁,六年之内,我乌云阿木尔,必报此仇!”

    ……

    腊月廿五,大越皇室惯例在每年的这一日宴请群臣与外邦来使。

    季沧亭进宫时,金红色的宫灯刚高高悬起,但凡有宫殿的所在,地上都铺上了细细的绒毯,名贵高雅的香味混着道观里才有的线香味道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在通明的灯火里,她看到心事重重的朝臣、首次朝见上国的夷人,还有竭力隐藏着掠夺之欲的恶邻。

    她是同成钰一起来的,刚一踏入宴厅,便有个内监急匆匆赶来。

    “成督学可有闲暇?”

    “何事?”

    “是那匈奴的左贤王,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您是大越读书人共同敬仰的人物,一直同鸿胪寺的大人说白日里唐突了云云,非要再见您一面。”

    季沧亭酸的慌:“……癞子巷的流氓也也不过如此,你若是被他绊住了,我这边怎么办?我可不想喊婉婉小舅母。”

    廿五饮宴,有个必经的戏目就是需得在世家贵女中挑选出类拔萃御前献艺。季沧亭早就打听好了,向婉婉已听其父母所命,被安排在压轴献艺,她的琵琶是整个炀陵年轻一代弹奏得最好的,而宣帝也最喜器乐一道,想来石莽等人便要在宴上就送她入宫。

    “看来是躲不过了。”成钰取出一卷曲谱,递给季沧亭道,“本想同她面谈间细细安排,如今恐怕来不及多解释。这样,我去会会那左贤王,你将这份曲谱交给向婉婉,御前献艺时让她弹这个,她是此道大家,看一眼就会了。”

    “征人令?这啥玩意,怎么只有半卷?”

    “你同她说,献艺时换奏此曲,她便不必再进宫了。”

    成钰只来得及说到这儿,听见兰登苏邪的声音由远至近地传来,便让季沧亭先离开。

    季沧亭将曲谱塞在衣袖里,在人群后面远远看了一眼成钰被一群朝臣团团围住的背影,啧了一声,便沿着侧殿的走廊绕去了女眷贵妇们所在的花阁。

    她打听了一下,得知向婉婉便在花阁里与其他待选的秀女一道,本想直接进去找人,却不料刚一开门,就见花阁里极为安静,两列身穿蛱蝶锦绸的侍女所簇拥的地方,一个戴着翡翠竹叶耳环的的贵妇正坐在主位上,拉着向婉婉的手说些什么。

    季沧亭一怔,情绪瞬间冷了下来,颔首道:“贵妃娘娘。”

    “我道是谁,原来是灞阳郡主,当真难得一见。”赵贵妃放开向婉婉的手,端起茶盏轻轻拨着上面的茶沫,“本宫是听说新进的妹妹们里,有出身小龙门的才女,这才趁着正式纳妃前和未来的妹妹们多热络热络。你来得正好,向小姐晚上要奏清平乐,本宫听着,想为她点一名舞姬相伴,你来帮忙掌掌眼如何?”

    长公主的女儿,皇帝的侄女,这般鼎贵的身份,季沧亭其实并不需要搭理一个来自蛮国的妃嫔,只是赵妃为人并不似史上飞燕妲己之流,虽说私下有谣言说其偶尔会十分狂躁,平日里除了与石莽交好巴结宣帝,倒也没有什么其他荒唐之事。

    唯一让季沧亭感到不适的,是她总觉得赵妃是在模仿她母亲襄慈长公主。

    襄慈长公主端静素雅,最是好竹,季沧亭记得她小时候常见她母亲穿着一袭青白色的绿竹宫装,她就常常趴在母亲的膝头数着她衣袖上的竹叶入睡,而正得盛宠的赵妃衣饰也大多以竹为意韵,加上其与襄慈长公主五分相像的容貌,恰好合上了民间那些皇室谣言。

    驱散心头翻腾而起的阴郁,季沧亭道:“娘娘怎不陪在陛下身边伴驾?”

    “陛下午后刚服过散,正在露台小憩,本宫闲极无聊,便出来走走。”赵妃笑了笑,低头抚着小腹道,“女人怀孩子时就是闲不住,这便先去见其他命妇了,还望没扰到郡主和好友见这闺中最后一面,往后宫里宫外的,多少要生分些许。”

    季沧亭见她要离开,垂眸道:“多谢娘娘体谅,望保重龙胎。”

    赵贵妃微微颔首,被人搀扶着出门后,复又回头别有深意地看着她:“我倒真希望腹中能是个女儿,能如郡主一般像陛下。”

    “……”

    向婉婉见季沧亭的手指微微收紧,脸色微白,拉了一下她的衣袖道:“灞阳,贵妃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坊间盛传,灞阳郡主和宣帝生得颇为相像,出生时便有朱砂在眉心,长成又得宣帝偏爱,疑为宣帝血脉。

    季沧亭自幼便是听着这些谣言长大的,有时在学堂受了气,别人骂她是皇室丑闻,她便同人打了起来,最后被父亲带回家后,气不过质问他与母亲两地分居多年,是不是介意这些谣言……可她父亲总是一再否认。

    ——你是我们的女儿,这一点毋庸置疑。

    慢慢长大后,季沧亭在外面见多了广阔的天地,认识了更多的人,便不再纠结于此事,年尾回京后也试着弥补小时候伤及母亲的那些话。

    “这么多流言蜚语,我若句句放在心上,早就气死了。”季沧亭深吸一口气,道,“婉婉,我听你的,没有去陛下面前闹。可回去后总想着也不能让你真的被选进宫里,这宫里妃嫔为讨陛下的欢心,大多年纪轻轻就服起了散,你……”

    如今的炀陵,因帝王迷恋丹药,便是连这数九寒冬,高台处处也可见服散乘凉的王公贵族,更莫要说皇宫之中,妃嫔为求肌肤白皙,服散致病弱者不计其数。

    便如刚刚那赵贵妃,常年服散以至于行动亦需人搀扶,贴身衣着必要价值巨万的薄纱轻绸,稍硬一些的布料都可使皮肤蹭破。

    向婉婉咬了咬牙,道:“我不愿让父母为难,若我入宫,我当劝谏陛下勤政为民。”

    “行了吧,莫说陛下这些年那个样,就凭你这么规矩的人儿,能斗得过赵贵妃?”季沧亭拿出成钰交给她的那卷曲谱,道,“留着力气回书院吧,你不是梦想着若是不能嫁给心上人,就在城南的平民巷,像闽郡名士梁夫人一样开一间塾学,教些平民孩子们开蒙吗?”

    向婉婉抿了抿唇,道:“那只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愿望罢了,不可能实现的。”

    “哪有什么不可能实现的,你看成钰也是这么想的,他当年都考榜首了还童心未泯想退隐去大山里办学,继续拿他那本死沉死沉的明辞典录去虐人平民家的孩子,气得他叔父差点烧了他的书斋。”

    本来还面带郁色的向婉婉噗嗤一声笑出来,接过季沧亭手里的曲谱,打趣道:“督学归隐山林之日,是不是就是灞阳郡主解甲归田之时了?”

    季沧亭摊了摊手,道:“那我还能怎么样?他那个脾气,去找他那帮隐士朋友一起纵情山水,我就只能去山里抢亲了,往后他教人吵架,我就教人打架,看谁凶得过谁。”

    此时门外飨宴丝竹声响起,一个年迈的太监在门外道——

    “灞阳郡主,陛下有召,请随老奴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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