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桃李之庭·其五

小说:先帝崩殂后 作者:衣带雪
    ——我从来都不是怕事的人,再说了,你不是还在我身边吗?

    ——我知道,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这句话。

    除夕前炀陵总是最忙的时候,书院里终于考完了最后一项时务策后,不情不愿地下了回家休沐的告示,这一天书院的狐朋狗友们一早便约好出门寻个好去处吃酒,不到中午书院开始赶人清扫,人就都溜出了学堂。

    “年前儿最后一聚,姑娘们都难得答应了,还差谁呀?”

    “我去马厩看了,马厩里袭光还在啊,灞阳是不是先走了?”

    “没有没有,你看成钰都没走,她肯定不会先走的。”

    “管他呢,一会儿她自己会去行云居的……嘿嘿,她现在要是不在的话,咱们能不能把她小老婆叫出来骑一下?”

    当年季沧亭第一次骑着袭光回炀陵时,就在京中纨绔圈儿里掀起了大浪,毕竟没人见过马王是什么样儿,只知道几个驯马的名家所饲的神驹都败在了袭光蹄下,是以这么多年来,尤其是季沧亭的这些狐朋狗友们,眼看着袭光越发油光水滑,委实心痒难耐。

    淑女们一脸鄙视地看着那些起着哄,拿顶级皇竹草把袭光诱哄出来的纨绔子弟们,阻挡不及,只能怒指道——

    “你们这群流氓!混子!就等着灞阳回来大开杀戒吧!”

    “别别别,我们就想和她小老婆亲近亲近、没有别的意思……哎你们看这毛发,看这腿儿,哎呀——”

    除了被季沧亭带着,袭光很少自行从马厩里出来,它好似对炀陵这儿的石板地面十分好奇,一边嚼着被送过来的皇竹草,一边在他们的引导下踱上了街。

    瞧得出袭光心情极好,逛到临街的东安坊时,纨绔里一个叫王矩的世家子舔着脸去牵袭光的缰绳,讨好地叫着袭光的小名儿道:“西瓜啊,西瓜瓜啊,你想要什么你就叫一声,就让我骑一下,就一小下,咱们不跑多,就溜达两条街……”

    本以为它没什么反应,王矩搓了搓手,刚刚在众人的眼红里骑上去,就见袭光左右扭头查看了一下四周,没感觉到季沧亭在,便忽地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在罕有人迹的大道上纵驰起来。

    袭光势如闪电,眨眼间便已身在街尾,纨绔们大惊失色:“王矩!你快让它停下!抽鞭子啊!”

    王矩:“我哪舍得抽它!!”

    众人:“你要死别吓到百姓!”

    王矩:“没事儿它能跳一人多高呢,都不用我拦它自己会躲人……哇呀好快啊!爽!”

    “你去死吧!”

    众人骂了两句,又见书院里有个不大的小孩儿抱着沉重的书匣出来,看了看人群,皱眉问道。

    “你们,把郡主的马,带走了?”

    这两天书院的人都知道阿木尔是灞阳带来的,纨绔们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吭声,女孩子们连忙道:“阿木尔,你快去把灞阳叫出来,王矩骑着袭光往市西去了。”

    阿木尔踮脚往西看了一眼,随意在人群里找了匹面相不错的良马,用手心捂了一下马的额头,便行云流水地骑了上去。

    “借我用一下,马上回来。”

    阿木尔说完,便去找季沧亭去了。

    被借走爱马的人呆了一会儿,等他离开后,才挠头道:“哎不对啊,我的马不是脾气很差吗?怎么他一摸就跟他走了?”

    “听说这孩子是乌云国的人,他们那儿盛产战马,更擅长驯马,更产有一种指笛,一吹起来,就算走散出去几年的战马,都会闻声回来呢。”

    “可惜我听我爹说,乌云国被匈奴踏平了,国内那万匹战马也被洗劫一空,那么多宝驹,也不知道匈奴那贫瘠之地怎么养得起,真是替乌云国肉疼。”

    那边厢王矩只觉两边的景物在飞速后退,本来不大的风此刻呼呼啦啦地吹在脸上,终于晓得为什么季沧亭要戴出征时必要带着面甲,否则连路都看不清。

    心头感叹间,他忽然听见左侧一声声百姓们的惊呼传来,同时有一句口音古怪的汉话传入耳中。

    “这匹好马怎会在这儿?”

    随着那说话的人话音一落,绳索甩动声传来,王矩只觉得头顶罩下一只旋动的绳圈,整个人被收紧的绳子和马颈捆在一起,随着袭光发出一声愤怒的啼鸣,便连人带马撞在街边的廊柱上。

    这绳索还是用荆棘编的,用这种绳索套马,明显意在让马叫痛,而马上的王矩更惨,胳膊当即被扎得染血一片,暴怒地看向身后一个高大的异族身影。

    “哪儿来的蛮夷?想当街杀人?!放开你爷爷!”王矩骂道。

    那异族人长辫深瞳,右耳上打着两枚骨钉,留着一脸络腮胡子,是最正统的匈奴人样貌。他刚刚在路边的酒楼上作乐,见了袭光远远跑来,果断拿来了套绳,连人带马套住后,握着绳尾绕过二楼的柱子一跃而下,这才借力拦住了袭光。

    他听了王矩的叫骂声,倒也不生气,绕过来看了一眼挣扎不已的袭光,脸色古怪道:“这马王的主人是你?”

    王矩动弹不得,见袭光哀哀叫出声,雪白得毫无杂质的脖颈上被勒出一圈细细的血痕,立时心疼得不行:“关你什么事?快把它松开。”

    匈奴人蹲下来拍了拍马颈,道:“你下盘无力,这马定不是你的,厄兰朵的神物不该在汉人的地方受辱,我愿意买了它,你出个价吧。”

    “你妄想,这马早就是我们这儿的了,入籍了的!”

    匈奴人抬了抬下巴道:“不卖也行,我叫兰登苏邪,你告诉我,这匹马真正的主人是谁,我就放过你。”

    ……坏了,匈奴人找上门来了。

    兰登苏邪见他不答,描述道:“那应该是一个戴着面甲的红袍小将,数月前他带着百骑漏夜偷袭我们一处营地,被发现之后还敢杀回来,并活捉了我的一个骁勇无匹的十夫长亲卫被他带走,至今杳无音信。你放心,本王不是想找他麻烦,只是觉得如此智勇无双的汉人很有意思,想认识认识他。”

    本王?

    王矩这人平日里不靠谱,但他也知道季沧亭在塞外时常随着大军出征历练,手下亦积攒了不少匈奴人头,若是让这什么王发现她的身份,多半会是个□□烦。

    于是王矩便道:“这马就是我的,没有别的主人。老子好好地打马逛个街,你名其妙就把人捆起来,就说这些听不懂的话,匈奴人真是没规矩。”

    兰登苏邪道:“哦?你说它是你的,那我怎么看你好像驾驭不了它?不然你吹一声马哨,我听听它会答应吗。”

    王矩一噎,面孔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尿意上涌的嘘嘘声。

    袭光听了,耳朵扇动了一下,低下头来,一口咬上了王矩压在它脖子上的手臂。

    “……你们汉人的马哨真别致。”兰登苏邪摸了摸下巴,道,“我本也不想苦苦相逼,你不说也无妨。对了,你们大越鸿胪寺的人很是热情,我要什么他们都愿意给,待我回去问问,你猜他们明天会不会把那小将连人带马都给我献上来?”

    就在此时,街尾辘辘行来一辆四驾马车,拉车的四匹马儿皆是乌蹄踏雪,雄俊非凡,一行至此地,车中先就传出一声指哨响。

    袭光一听,猛地甩起了脖子,竟很快把牢牢的套马索甩得松脱了,又一个跳动将王矩甩下背,才颠颠跑到马车边上,委屈地把马头从车窗伸进去,发出哀哀的声音。

    兰登苏邪眼中一亮,背着手走过去道:“小将军,厄兰朵草原上数度遥会,早就想拜会拜会,不想将军行军鬼神莫测,一直未能相见。”

    马车里传出一声清朗的笑,兰登苏邪随后便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拨开车帘,走出一个如满月清华的年轻文士。

    “‘将军’个‘小’字,在下皆不敢当,左贤王误会了,这马儿原主乃是其帐下一无名小卒,早已退伍回乡议亲,留下这马儿无人料理,又不服管教,冀川侯这才送到我这儿来。”

    他说话不疾不徐,行止优雅,而兰登苏邪又注意到,其行动时气息圆融,丝毫没有越人惯有的文弱之风,不禁道:“缘悭一面,倒是可惜了,请问阁下是哪家名门之后?”

    “不过是书院一个闲人督学而已。”成钰瞥了一眼正龇牙咧嘴拔着胳膊上荆棘刺的王矩,道,“我这劣徒白日间纵马驰于闹市,本该送到衙门杖责二十以示惩戒,左贤王若胸怀广阔,愿为我大越百姓计,成钰先在此谢过。不过,你那套马索上编着的灰刺萝乃是毒物,为了让我这劣徒能顺顺当当去衙门受刑,可否赐予解药?”

    王矩哈了一声,还当真觉得扎进胳膊的刺尖头发紫,伤口周围也仿佛开始痒了起来,遂大惊失色道:“我中毒了?”

    “那是让牲口听话的,毒不死人。”兰登苏邪饶有兴致地看着成钰,道,“套马索上编有灰刺萝乃是今年才在我东厄兰朵部兴起的做法。没想到大越与我们匈奴相隔千里之遥,消息竟也如此畅通,让先生看了一眼便晓得来由,当真厉害。”

    “我所知者,套马索的编制之法乃是乌云国驯马之秘,相较而言,左贤王十日灭乌云国之举才是令人惊叹。”

    兰登苏邪豪气地笑了笑:“好了,名士配名马,也不算辱没了它,兰登不会再纠缠此事。先生之风仪令人激赏,看来不是寻常世家子,不知今日宫宴上是不是能再见?”

    “自然。”

    聊罢,兰登苏邪便留下灰刺萝的解药,被迟迟赶来的鸿胪寺官员接走了。

    王矩只觉得浑身又麻又痒,皱起脸喝下了兰登苏邪留下的苦药,艰难地咽下去后,便靠在街边的柱子上不动了,哼哼唧唧道:“渊微,你要还是兄弟的的话,就扶我上马,反正灞阳来了我就再没机会了。”

    成钰:“劣徒,还不回头吗?”

    王矩:“人在马上死,做鬼也风骚,袭光刚刚也受伤了,我去给它糊点药……”

    成钰转身敲了敲车壁,对里面的人道:“那兰登苏邪已帮你诓走了,趁巡城卫的人没来,你可以骂人了。”

    王矩身形一僵:“刚刚、刚刚那马哨声不是你发出的啊……”

    “是、我。”

    车帘徐徐向一边分开,大约是因为马车内壁吊着的玉璧配饰成色太好,映得车里的季沧亭满脸绿光,对着王矩森然而视。

    “狗东西,趁我不在,骑我小老婆?腿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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