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石梁玉在太尉府不出意外地被赶了出来,寻了个凶恶门僮看不见的角落等到了天黑,在怀里最后一个好心婆婆送来的炊饼也冻得像块石头时,他才看见太尉府的轿辇摇摇晃晃地从远处而来,轿辇上一个拥着美妾的肥胖中年和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有说有笑地出现。
他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两眼发黑地走上去,拿出母亲交代的旧荷包递了上去。
拥着美妾的中年瞥了一眼,眼角微微抽搐,在同行的官员问起时,让正准备冲上来按住他的仆人丢了一袋子铜板,便笑着离去。
“年轻人,有手有脚的,应该去找个活计,莫要当街行乞,惹人笑话。”
让一个人自尊尽碎,一句笑言足以。
石梁玉想,若那时他只是孑然一身,恐怕会就此负气而去,可他还在等他这个七岁起便离家远走的父亲给他母亲一个名分,这是他母娘一辈子想着的东西。
于是他留了下来,就站在石府的门前,待天蒙蒙亮时,一个石府的管家送那个官员醉醺醺地离开后,便一脸冷漠地让他进入府中。
外面的雪如此大,石府里却连一块普通的地砖,都散发着温热的气息,这里随意一个转角的花瓶、一尺薄纱,都足以让他病弱的母亲熬过这个隆冬。
短短几十步,他已明白了生父对他们母子的态度。
“梁玉,你从小就聪明,那袋钱是铜包金,足够你在故乡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你应该捡的。”石莽开门见山道。
“我来不是为这个。”石梁玉握紧了包袱,却不知为何没有把他娘的牌位取出来,“我娘逝世已经数月,你何时……打算让她入宗祠?”
石莽轻拍着怀里醉眠的美姬,笑道:“入宗祠?我就算让怀里这个贱婢入宗祠,她都不可能入宗祠……你以为我远在炀陵就不知道,她为了供你读书,夜里去卖笑?”
假寐的美姬耳尖动了动,石莽看着如遭冰封的石梁玉,从手边的矮柜里取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道:“如果让我的政敌知道,我的元配做下这样的羞耻之行,那我在朝中便无法立足了……而你得知道,我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要死,你猜,亲生儿子会不会例外?”
好了,这就是他千里迢迢赶来炀陵所得到的答案。
石梁玉闭上眼睛准备受死,而下一刻,却听到一个女人的惨叫声,他猛然看去,却见石莽刚刚还宠之如珍宝的美姬此刻被割了喉咙,睁大的美眸里还残留着不可置信的骇然神情,她滚落在地上,一手捂住脖子,一手指着石莽,不消片刻,便死在了石梁玉脚边。
石莽满不在乎地擦着自己的手指,让人来讲美姬的尸首清理出去。
“你娘是我石家的耻辱,你如果不想和他一个下场,后半辈子都不要提。现在,你可以是石府的嫡子了。”
……
没有一个人为他的到来而欣喜,这石梁玉被石府的马车送到所谓“小龙门”之前就知道,可他没料到的是,只因为坐着石府的马车而来,他便被未来所有的同窗所忌。
那是一个还背着长弓的少年人,拎着他的书匣晃着,挑衅般道:“石太尉几时有这般大的儿子?我记得他眼光可高着呢,上个月还有个刺史想把女儿送给他,他还嫌人骨瘦如柴,你娘是哪家的贵女?”
石梁玉被推推搡搡着,余光瞥见远处看热闹的所谓书童,见他没有来解围的意思,也就沉默不语。
“喂,你别是个哑巴吧。”庾光和旁边人挤眉弄眼的,“咱们书院虽然什么蛇鼠都能混进来,可却是不收哑巴的,不然今天考射乐数的时候,督学一点名,你不吭声,他寻不见人,还得上你家里去抓,那石太尉家里的门槛可了不得,人进去、鬼出来,白的进去、黑的出来,大家啊说是不是啊?”
四周一片哄然大笑间,忽然人群背后一个女子高声大喊——
“狗儿子们!成老头来了!!!”
刚刚还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们纷纷回头,只见季沧亭一脸惊恐地跑过来,纷纷大惊失色。
“灞阳,你你你你回来就算了,怎么把成老头引过来了,娘诶点名钟要响了,快走快走!!!”
在场众人立时作鸟兽散,整个前庭就剩下三个人。
季沧亭把余下的发钗扯下来,随意挽了挽,挑眉看着石梁玉道:“你新来的?”
石梁玉刚刚没认出来,一听见这声音,抬头看见季沧亭的面容,便很快与那日长街上打马而过的面容重合在一起。
是那个送狼肉给余婆婆的郡主。
“多谢解围。”石梁玉眉目低垂,想提起那日的邂逅,又唯恐对方觉得自己刻意攀附,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季沧亭却先认出了他来。
“等等,我见过你。”季沧亭自问还算是过目不忘,细一回忆的确见过这个落魄书生,便嘶了一声,“我今儿早去余婆婆那儿买枣泥饼的时候还听她夸过你,没想到你竟然是石莽的儿子?”
“……是。”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季沧亭重新审视了一下石梁玉,倒也没因为他爹的所作所为对他有什么偏见,牵过阿木尔道:“我家小孩儿也要入学,我带你去吧。”
石梁玉迟疑了一下,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起初他还怕气氛尴尬,但很快便发现季沧亭跟谁都是一副无话不谈的模样。
“……庾光这几个狗东西,家里面多是受过你那爹的气的,你若是心宽呢,该放下放下,多吃两碗饭;若是憋不下这口气呢,内院后门小花园是我们平时打架斗殴的地方,同窗好友不留隔日仇,都是当天报的。”
把阿木尔送到内院年幼的小孩该去的蒙学之地报到后,季沧亭便带着石梁玉往射艺校场走去。
“今天你来的不是时候,按照书院的规定,不管是新入学还是后入学,到了日子都要过大考,上午考君子六艺,下午考策论。若是考得不像样,成老头可不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一律逐出书院,苦学半年后有所成,才能再获得资格考进小龙门里。”
石梁玉尝试着接她的话:“那……刚刚他们说,射艺大考已经开始,郡主不怕迟到?”
“他们那群废物,让他们先考三轮都不一定比得过我,我也就是数术不大行。不过数术考不过也不怕,我跟督学有一腿。”
“……”
石梁玉只当她是开玩笑,在监考那里莫名其妙领了个号牌,便被推上去靠射箭。
射箭是贵族才会专门派人教授的,他自然不会,只是射箭的时候,看着那靶心,总是本能地想起了石莽的脸,除了一开始的六箭外,后面四箭不至于脱靶,勉强得了个“丙下”的评价。
他本以为会如之前般受到其他人嘲笑,但很快发现所有人都围在隔壁的靶场,定睛一看,只见穿着红襦裙的少女正挽袖搭弓。由于来得晚,考官将她的靶子比其他人后移了五十步以示惩戒,可季沧亭不以为意拿起弓箭随意一瞄,箭矢如流星赶月一般,接连命中红心,惹得一阵欢呼。
之前特地背着家传宝弓来考试的庾□□得差点没摔了传家宝:“灞阳!我家老头说,只要我六艺有一门拿了甲就让我嫁娶自由,你是不想让我好好过年了!”
季沧亭嘲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四周又是一片大笑,不一会儿考官们便来呵斥众人,带着他们去了数术考场。
季沧亭一坐定,便四处打望,见成钰没来,心里有点失望,发下来的数术卷子也是看得一头雾水,本以为是自己状态不佳,却听见四周低语声骂了起来。
“数术考题谁出的?这啥玩意?”
“这么难,肯定是他成钰!”
“啊这个祸害,害死多少秀才举人不够,连我们这些混吃等死的也不放过!”
……原来不想让别人过好年的不止她一个。
季沧亭自己看了看数术上五道题,看了不到十息就觉得脑壳儿疼,一扭头瞧见坐在她斜后面的石梁玉,一扫刚刚考射艺时的无能样子,起笔便写,中间毫无停顿,不一会儿,面前的纸面上便写满了算法。
这个落魄书生在季沧亭心目中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她左顾右盼了片刻,扭头对着石梁玉疯狂使眼色,挤得眼睛都快干了,石梁玉才注意到季沧亭这边的动静。
(好……人……救……我……)
石梁玉不明其意,茫然地看着她。
季沧亭只能更直白一点:(借、我、抄……)
此时整个考场里倏然一静,季沧亭本能地背后一凉,只感到桌案旁边坐下来一人,拿起她空白的试卷观赏了片刻,和和气气地出声问道。
“亭亭,你想抄谁的?”
季沧亭:“……”
跟督学有一腿的后果,就是考试的时候,督学他总会密切关注你的动向。
尴尬间,另一个跟在成钰身后的考官冷哼道:“这题分明上个月才考过,换一个说法就都不会了?全场竟没有一个能做出来的,督学这般辛苦教导,也不知道都学到何处了?”
季沧亭不服:“还是有人做出来了的。”
那考官刚要发火,成钰却站起来绕过季沧亭,走到石梁玉跟前,扫了一眼他做下的数术题。
“你叫什么名字?”成钰问道。
……好年轻的督学。
不过,让他一个外人做出来这些题,他定是面上无光吧。
做好了受刁难的准备,石梁玉低头道:“学生是石太尉的……”
“我是问你的名字。”成钰倒也不待他回答,拿起他的试卷看到注名,点了点头道,“不错。”
四下顿时发出倒抽气的声音,成钰倒是颇为欣赏,复又问道:“二、三、五题,乃是我今年新出的,应该未流传至书院以外,你是如何想到有如此解法的?”
“我……”
石梁玉瞥了一眼成钰身后的季沧亭,后者趁成钰没注意,找了张纸写了五个字——我、给、你、撑、腰。
“学生是从明辞典录数术篇四章所看到的。学生觉得、觉得明辞典录关于数术这一章有纰漏,应该以五五推算之法……”
石梁玉缓缓叙述自己的见解,说到最后,却发现除了成钰和季沧亭,四周所有人的表情都怪异起来,有些人竟浮现出几许幸灾乐祸的意味。
“不错,明辞典录是作者早年之作,彼时所思所想随意了些,多谢斧正。薛文士,石梁玉不必考了,数术一科记为甲上,下午的策论试允他推迟五日再考,我想看看他的实务策。”
“啊?”那考官愣了愣,但也没多加反驳,惊异地看了石梁玉一眼,对其他人板起脸,“看什么?都给你们提示了,还不快写?!”
啥?他提示的是啥?
全场纨绔子弟个个如坠云雾,成钰转过身来,对一脸推荐有功的季沧亭道,“你,今晚策论试后来我那儿拿二十道数术题。”
季沧亭觉得胃痛:“……自家人,要这么残暴吗?”
成钰:“你知道我的,求学之道,谓之大义灭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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