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尔年纪尚小,亲信将其带出乌云国时,他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直到随行的乌云人在他面前自杀,他这才知道自己已经亡国灭族了。
跟着冀川侯进入了大越的领地,曾经被关外异族口口相传的世上最繁华的乐土也并未让他恢复精神,如是浑浑噩噩了许久,有一日站在城头上看着厄兰朵草原彼方的仇人时,他远远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马蹄声随着落日的余晖飞快靠近,扑入眼帘的,首先是一面黑底红纹的大旗,旗上绣着一头狰狞的异兽,猎猎卷动间,逆光凯旋的骑士如铺开的黑夜之影,在那其中,一匹额生火焰纹的白马当先驰入关内,它后面拖着三条长长的绳索,绳索那头,各拖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匈奴人。
阿木尔一眼就看到,那三个匈奴人里有一个什长,正是杀了他十数个护卫的人。仇人当前,阿木尔没有多想,飞快地从城墙上翻下去,等到那骑白马的骑士一入关,便冲上去想杀了那什长。
可他虽出其不意,但那马上那戴着面颊的骑士仍是及时反应过来,随手拿枪尾一扫,他便倒飞出丈许外狼狈地摔在地上。
“你就是我爹捡回来的乌云王子?”
那骑士发出一声嘲笑,竟是个女子,她从马上倾过身来:“小孩儿,这儿是大越的地盘,这些匈奴是我带人追了百里地才抓到的,要杀要剐,轮不到你来决定。”
那时阿木尔半句汉话都不会说,只能如受伤的野兽一般愤怒地盯着她。
女子好似十分喜欢逗他这种一脸凶相的小孩儿,拿枪尾敲了敲他的胳膊,又道:“根骨倒是不错,这样吧,我让你一只手,走过十招,这几个匈奴归你处置,反之,你若是输了,就跟后面那些给我扛旗的人一样,喊我叫爹。”
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后果当然是输了,直到几天后,阿木尔才知道,冀北军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冀川侯的女儿每个月就会到军营里找人对练,那人若是不幸被点到,又在武艺上输了她,不止要改口喊爹,还要摘衔加入嘲风军一年。
大越饱受匈奴侵扰劫掠,而这嘲风军平日里屁事不干,就是喜欢出关神出鬼没地骚扰匈奴大小部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人跑我撵,人追我跑,按他们的首领灞阳郡主的话说——扰边是互相的,大家切磋一下耍流氓的技巧,看谁贱得过谁。
乌云人没有汉人那么强的自尊心,爹叫得多了,就适应了。
阿木尔适应了,但不代表季沧亭老家的人就适应了,无端多了个儿的成钰还没深刻体会一下慈母情怀,他叔父成晖成太傅先就勃然大怒,把季沧亭一顿血骂,吼声震天,比刚才骂朝中奸臣之气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再说一次!去把礼则六品抄一百遍!三日后大考前我要看到!不然老夫就亲自拜见襄慈长公主!!!”
季沧亭被骂得三魂出窍,七魄无主,直到成晖要去家访,这才一个激灵怂了下来,随后便被赶了出去。
她在门口吹了会儿冷风,凄凄惨惨地想着大概就是所谓的天道好轮回,当爹一时爽,回家火葬场,仔细想想自己这些年累累恶行,委实有点对不住军中那些七尺男儿,等下次回去就得改一改这个称呼了。
嗯,就让他们改口喊爷爷吧。
季沧亭畅想未来时,成钰已经带着阿木尔出来了,见她还在等着,道:“叔父已经答应可以让阿木尔入书院,朝廷那边自会周旋。”
季沧亭放下心来,随后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灞阳这般性子,多半是你惯出来的。”太子无奈地笑了笑,对季沧亭道,“你呀,也莫要总是给渊微找麻烦,难得年节,别总在外面闲逛,回了家,要先去看看姑母。”
提到母亲,季沧亭低下头,拿脚尖碾了碾地上的碎雪:“不是我不想见,是我娘本就身体不好,听嬷嬷说,我娘每见我一次,晚上回去总要在佛前熬一宿,谁劝都不听,还不如索性就不回去,省得给我娘添堵。”
“父皇他,很想我们一家人一起过这个年节,想了很多年了。”太子说到这,眼底笼上一层深刻的悲郁,“或许是我任性了,自己都做不到的,还强求他人代我去做,代我向姑母问候吧,今年除夕,我又要缺席了。”
季沧亭的小动作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子哥哥,今年还要带瑾儿去梅雪山看嫂子吗?”
提到了梅雪山三个字,太子声音轻了下来:“要去的,瑾儿长高了,要带去给她看看。”
季沧亭哽住了,只能低声道:“不去就不去吧,我瞧着年年宫宴上那些人,也是恶心得慌。我这次回来带了两朵飞白雪莲,说是什么北厄兰圣药,你说过我那无缘的嫂子爱搜集这些奇奇怪怪的药材,明日我送让人送去东宫,你带瑾儿去拜祭时捎过去吧。”
太子眼底浮起一丝柔和的笑意:“灞阳,他们都说,瑶儿是个异族的妖女,只有你愿意认同她,我……谢谢你。”
季沧亭知道这几年朝中暗流汹涌,其中最大的事就是御史台百折参奏太子行为不端之事——太子卫融,赴南方赈灾途中遇刺失踪过一段时日,回来后不久,在一次陪同宣帝祭祖的过程中忽然冲出太庙,回来后竟带了一个婴孩,说是自己的孩子。
这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人都在猜孩子的生母是谁,太子却绝口不说,若非皇孙和卫家人模样委实相似,只怕早就被宗法所忌秘密处死了。而太子也因此,饱受石莽等小人弹劾不断,加上他本人坚持不续娶二妻,如今若非几个老臣苦苦支持,地位早就不稳。
唏嘘了若久,不多时,一辆马车从街角拐来,却是长公主府的马车,知晓季沧亭在此,这才前来接她。
母亲有召,季沧亭自然不敢再磨蹭,把阿木尔塞上马车后,撩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去,对成钰道:“三天后我带阿木尔去书院,你得来啊。”
“一定。”成钰道。
时辰不早,太子也该回宫去了,告了辞正打算离开时,成钰忽然叫住了他。
“灵初。”成钰看人极为通透,点出太子所面临的抉择,“叔父让你续娶一名门女子,将瑾儿养在她膝下,想以此化解朝中非议,你可做得到?”
太子停住脚步,抬头看向灰白色的天穹:“你可会为了不负天下人,去如陛下那般,纳得后宫万千?”
“不会,本就为时命所负,莫说延祸万千,便是连多累及一人,都是罪过。”
“我亦如是想。”太子的神情复又平和下来,笑道,“你倒是没有我这般心结,灞阳从小便恨不能满京城地宣扬你是她的人,吓得各大世家的贵女见你如见鬼,现在连街头卖炊饼的老妪都知晓了,这么多年了,你便不管管?”
细碎的雪花落在成钰肩头,他无意识地碾了碾犹有余温的手指,道:“确实不妥。”
太子:“嗯,我觉得也是——”
成钰:“此事本该我来做。”
“……你认真的?”
成钰抬眸,一眼望进季沧亭离开的雪深处,答道:“所谓立身处世,宜端宜正,于情亦然。”
……
民间相传,襄慈长公主与冀川侯虽为夫妻,育有一女,但经年以来,夫妇情薄,连居处都是分侯府与长公主府两地,以至于后来冀川侯索性便不回炀陵,侯府往往只有季沧亭一人居住。
季沧亭在父亲托她捎回的一些北地的伴手礼里挑了件柔软的雪狐皮,想去看看她娘时,却被告知她娘在抄写般若心经,准备除夕时供与佛祖,不宜打扰。
“……好吧,请嬷嬷向我娘带句话,今年北地风寒,父亲的箭伤恐要复发,请她有空的话,趁官道未被大雪封住,就写一封家书吧。”
“小郡主……”
年年如是,季沧亭的记忆里,别人家的娘亲总是一千个心疼,一万个怜惜,而她的娘亲,却总是对自己淡淡的,对父亲亦然。她几年前尚怀有怨怼,但每每回家时,一觉醒来却总能看见榻下摆着一双精心绣制的新履,三五不时的新衣,都依稀有着儿时自己锁习惯的服帖针脚。
如果母亲不喜欢自己,为什么对她的身量尺寸这般细致周到?
季沧亭不解,在家里待了两天,被一群姑姑嬷嬷按着搓胰子敷脸,在边关熬出的几许晒痕很快被宫廷秘方给压下去,等季沧亭吃着山珍肉喝着海味汤地腐烂到第三天晚上,她才一拍大腿想起第二天要考试。
于是第三天一大早,阿木尔便被换了一身朱红襦裙的季沧亭薅了起来,叫了几个女侍把他一头杂乱的卷毛勉强梳成个文生发式,便急吼吼地杀奔书院而去。
大越朝的成氏的书院,本为寒门学子而建立,后来因为书院人才辈出,曾经有一届科举试中,从状元到第二十九名都是成氏书院的学子,一时间震惊朝野,以至于被收归朝廷专门用以培育英才,故被百姓们称作“小龙门”,意为能入成家书院者,半只脚便踏入了朝堂。
如今小龙门里也不再只有成家的族人在授课,其他大儒也会来负责礼乐射御书数等教学,又因阶级不同,隔着一条穿城河被分为内院和外院。外院中大多是地方小官的弟子,或有才华的寒门士子,而内院中便大多为世家弟子,宗室外戚之后。
季沧亭自从十三岁那年干出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杀官壮举,便被她爹扭送到小龙门内院来接受礼教洗脑。四年来气跑无数先生,那些先生打不敢打,吵又吵不过她,是为书院一霸 ,一度被纨绔子弟封为小龙王。
直到成钰自请来内院管教学术,内院各路妖魔鬼怪见龙王仿佛被捏住了筋一般成日里软哒哒腻歪歪,深觉龙王创业未半而中道堕入爱河,此后一统书院无望,这才纷纷学乖。
阿木尔一路上听着季沧亭讲述小龙门的峥嵘历史,只觉满心茫然,直到被她牵着下了车,看见眼前恢弘的建筑,才晓得何谓地大物博。
两座七层高塔拔地而起,遥遥相望,以塔为中心,各建有几百间大屋的建筑群,中间被一条飘着莲花的清水河隔开,在建筑中穿梭的每一个人都气度非凡,谈笑间不掩上国轩昂之意。
“厉害吧,瞧见右边那蓝顶的书院了吗?那是外院,我告诉你,正经做官的人都是那儿的……啊你说什么是正经做官的?就是那些头发林儿要比咱们往后退一二三四五点的,要记得这些头发是为了百姓掉的,咱们得尊敬他们,明白吗。”
阿木尔只能呆呆地点头,被季沧亭带着走过中间足可跑马的宽阔三孔桥,不一会儿,便走入了一座挂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对联的朱门里。
“你可得注意这内院的门槛,这里面的人十有□□被绊过,也不知道哪个砍脑壳的修的,干他老子地高……”季沧亭本还想带他去见识见识内院最好吃的膳堂,却不料一进门便看见一群熟人围在一起。
季沧亭刚想找个人来问问发生了什么,便听见人群里传出一声怪里怪气的问话。
“听说,你是石太尉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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