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秋这身孕验出实在意外。
那天她刚吃了安然送来的点心——皇帝只考虑到一日三餐,却没想到她有额外的零食需求, 还是女人最懂女人。
安然给她送的是一笼还冒着气的三鲜包子, 这是热食, 冷食则另外用包裹单独放在一起, 免得串味。
红柳叹道:“还是安主子想的周到。”那竹编的篾笼底下塞了棉絮, 想是刚出炉就送过来,以保持滋味新鲜, 也免得用绳索运上楼的时候不慎摔下去——不知她花了多少银两来收买侍卫,也不枉自家主子素来待她的好了。
林若秋顾不上说话,忙不迭的咬了一口,滚烫鲜浓的汤汁弥漫口腔,几乎连舌尖都给烫破。她却毫无理会,仰着脖子就将汤汁吸溜咽下去, 可知是馋得很了。
红柳见了忍不住发笑,心道林主子才发下豪言壮语, 便是关十年八年都不打紧,结果才一两天功夫就饿得穷形极相,这哪像能吃苦的?
谁知林若秋才吃了三两个包子,就弯下身,对着窗口作呕起来。
红柳顿时着了忙,以她家主子的饭量,才吃这么点东西可不至于撑到反胃, 她立刻怀疑起安主子来。亏林主子将安美人当好姐妹一般看待, 难不成安美人竟想伺机谋害?
有了先前桐油的事做例子, 也难怪她多想。
无独有偶,林若秋亦怀疑包子里头被人下了药。她虽联想不到姐妹反目头上,可安然素来是个毫无机心的,莫不是被人察觉行踪,在吃食里头做了手脚?这样她出了事,便可追踪到安然头上,不是一箭双雕好除去两个对手?
主仆俩炯炯有神脑补了半天,还是红柳最先反应过来,“娘娘,药性发作应该没这么快吧?”
就连魏太后误食了桐油,也是当天晚上才发作的。
林若秋一想也是,“那会是何种缘由?”
红柳不禁想起回程途中林若秋困乏思眠的迹象,如今又加上干呕……她本就有所疑心,这会子又添了份证据。
红柳遂掰开一个新鲜的包子尝了尝,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膻气味,想必是用羊油煎的。林主子平日最好这口,如今觉得恶心,恐怕真是有了身孕的缘故。
林若秋见她面色凝重,遂问道:“可有瞧出端倪来?”
红柳摇摇头,“奴婢不懂医,还是请黄大人过来瞧瞧吧。”娘娘本身已被禁足,万一再闹出乌龙,名声就更不好听了。
林若秋迟疑,“只怕他不肯来。”
但无论如何,总得一试。红柳便叫来底下一个值守的侍卫,劳烦他往太医院跑一趟。
那人唬了一跳,“林主子出了什么事?”
陛下命他们好好护卫林主子的安全,若林主子真个有恙,他们的脑袋自然难保住——说来林主子明明是被疑谋害太后才禁足的,陛下却没有半点责难的意思,这般作为倒和昏君无异。
当然不管是昏君还是明君,他们都只能甘心听命,谁叫宫里就这么一个皇上呢?
红柳慎重说道:“也没甚要紧,只是昭容娘娘偶有吐泻之症,身子乏力,所以想请个太医来瞧瞧,不知是否方便。”
她满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谁知那侍卫才听完,便十万火急地冲了出去,红柳倒愣住了。
总觉得自家娘娘好似没在禁足,哪有人禁足还这般有权威的。
彼时太医院中,黄松年听了侍卫回话,便不声不响的收拾起东西,准备往听雨楼去。
徒弟见他动作慢吞吞的有条不紊,不禁嘲道:“每常昭容娘娘那里出个什么事,您老就跟丢了心肝似的,怎么今儿倒这般镇定?”
“臭小子,少耍贫嘴!”黄松年瞪他一眼,继而叹道,“老夫不着急,自然是因此事无需担心。”
胡卓自知不及师傅,因虚心问道:“为何?”
“你没听那侍卫说么,林主子发的是吐泻之症,如今听雨楼围得和铁桶一般,谁能伸得进手去?”黄松年滴溜溜打了个寒噤,目中隐有几分畏惧,“看不出来,这林昭容着实有胆量。”
为了摆脱眼前的困局,不惜给自己下毒以图脱身,这般心性岂是常人所能比拟。照他说,陛下压根不必为林昭容担心,这女人的本事大着呢。
不过这法子也好,若林主子也被同样的招数所害,别人自然会以为凶手另有其人,林主子也就顺利摆脱了嫌疑——一个非常巧妙的障眼法,亏她能想得出来。
徒弟:呃……
面对这样精妙的分析,要在往常,胡卓一定会大声赞好,并说出一大串腻掉牙的恭维话,但今日他只觉得师傅想多了,一个听鬼故事都能吓坏的女人,怎么可能有这样高明的心计?
但看黄松年一脸笃定,胡卓也不好打消老人家的积极性,只轻轻挥了挥手,“师傅慢走。”
“你不跟来?”黄松年难得宽容大度的邀请他,大约是想让徒弟长长见识。
无奈胡卓却只意兴阑珊的推辞,“不用了,您老自去罢。”
不过是寻常的延医问药,他去了也不可能有啥好处,除非林主子骤然怀上龙裔,那还有可能跟着沾光——他可不信林主子能连着来两番好运,真这么牛气,林家祖坟都该冒青烟了。
*
黄松年提着药箱,吃力的爬上听雨楼的阶梯,心中十分感慨:凭什么他偌大年纪还得受这种罪呀?林主子可真会折腾人。
他倒想让侍卫们将自己用绳索吊上去,可惜那些绳索一看就是不怎么牢靠的,万一半空中摔下来,岂非死路一条——就算侥幸不死,摔残了更惨。
亏得红柳正在楼梯口探头探脑张望,见他气喘吁吁的模样,忙上前搀了一把,一壁埋怨道:“您老来得也忒迟。”
黄松年心说有什么可着急,不都是做戏么,小丫头片子在他面前还装佯。不过他也不便拆穿这两人的伎俩,便只微微笑道:“老朽年迈,姑娘若着急,再请旁的太医便是。”
当他愿意过来陪着演戏啊?若非看在跟林主子素日的交情,他才懒得走这趟呢。
红柳便不言语,只皱眉催了催,“您快进来吧。”
黄松年心道装得可真像,和林主子倒一脉相承,难怪人都说女人是最会骗人的动物,可惜陛下偏偏不懂这个道理。
他平静了呼吸,方才施施然跟着红柳进屋,只见林若秋半边身子倚着栏杆,脸上微微有些浮肿青白,但并不如何严重。
也是,自己给自己下毒,当然会控制好分量。黄松年上前轻轻鞠了一躬,“昭容娘娘安好。”
林若秋略一点头,轻声道:“有劳大人走这一趟。”眉间微有些愁容,却浅浅淡淡,并不过分。
这一个的演技倒更好,方才那丫头还是偏浮夸了些。
黄松年欣赏的观看主仆二人作秀,装模作样地伸出一指搭在林若秋腕上,面色不由得渐渐凝重起来,身子也无形挺直了。
林若秋不禁有些惴惴,莫非她真被人下了毒?这宫里也忒危机四伏了些。
她试探着问道:“大人?”
黄松年恍若未觉,及至醒过神来,忙匍匐在地,“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林若秋一脸莫名其妙,合着她中毒了还是喜事?
一旁的红柳会过意来,不禁泪盈于睫,忙用袖子挡住脸。太高兴了,果然是真的,这下不仅娘娘的困境得到解除,连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人也都得噤声,瞧瞧,可不止有公主而已,她家娘娘现又揣了一个呢。
黄松年见对方一脸诧异,便知自己先前的猜测纯属脑补过度,只得将话题挑开,“昭容娘娘,您已有了一个多月近两月的身孕,怎么自己竟不晓得?”
林若秋讪讪道:“本宫月事推迟也是常有之事,何况正逢行宫途中,怎好意思打扰陛下?”
其实是她太过贪玩,生怕楚镇提前赶她回来,那岂非太没意思?何况她也料想不到会是因为身孕的缘故,满打满算还不到半年功夫,谁能想到会这么快?
黄松年叹道:“若早些诊出来,娘娘也不必费这般周折了。”
林若秋并没觉得有什么,她在听雨楼同样住得很好,除了吃食不丰是个问题。当然现在,这些问题已都不是问题了。
比起头遭怀孕的喜悦与震惊,林若秋此刻已镇定了许多,她笑盈盈的望着黄松年,“看大人的意思,似乎对本宫的身孕亦颇为意外,那您之前猜想的是什么?”
黄松年从进门就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显然早有猜测。但很显然,他猜错了。
这位老大夫忙咳了两声,抹去脸上的尴尬,那些话当然不好明说出来。只不过——他还以为林主子是个颇有谋略的心机女,懂得给自己下毒这样的招数,如今看来分明还是个傻白甜嘛。
但陛下似乎就爱这样的傻白甜。
既然验出身孕这样的大事,黄松年自然不敢再耽搁,提着药箱便要去回禀皇帝。
林若秋轻轻提醒道:“见了陛下,大人想必知道该怎么说。”
黄松年面色凝重,“是,微臣定不辱命。”
虽说怀上龙胎是大喜,可他总不能说林主子一切无恙,必得强调林主子如今因受禁足之困,寝食难安,这样子自然没法安心养胎——看来这位昭容娘娘其实也不太傻。
林若秋看他踏着楼板匆匆下去,不由得轻轻按上肚子。有更好的地方度日,她自然不愿待在听雨楼百无聊赖,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只怕魏太后才因打压了她而高兴,这会子又得大动肝火了,似乎连老天爷都看不得她受丁点委屈。
如果可能,她希望这一胎是个男孩,不为了争宠斗气,不为了给魏家那起子人难堪,她只想让皇帝稍稍得到点慰藉:盼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云开月明的那天。
如若楚镇知道这个消息,他会是什么模样呢?林若秋的嘴角不禁愉悦勾起。
*
黄松年一把老骨头虽然气虚体弱,偶尔却也能健步如飞。还不到半天功夫,他从听雨楼出来、转眼又去了太和殿的消息便传开来。
甘露殿中,谢贵妃正在凝神写字。当她亟须定神的时候,常会做这么一番功夫。谢贵妃常道字如其人,她的字遒劲有力,饱满端正,一如她素来不动如山的心性。
明芳感慨道:“宫里人常夸林昭容的字好,可她哪比得上娘娘您?只是娘娘一向不显山不露水,也懒得叫人知道罢了。”
谢贵妃语出不惊,“她得她的利,本宫得本宫的名,有什么可计较的?”
也是,娘娘胸怀博大,怎会在意这种小事?明芳钦佩了一会儿,可想起适才得知的消息,终忍不住迟疑道:“听说黄松年去了太和殿。”
谢贵妃盯着铺开的宣纸,声音沉静,“他也常帮陛下诊脉,有什么可稀奇的。”
“但,黄松年去见殿下之前,先往听雨楼去了一遭。”明芳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听沿路的宫人说,黄松年脸上并无焦急,反而颇见喜色。奴婢猜测,那一位大概又有身孕了。”
谢贵妃握着狼毫的手不禁微微顿住,转瞬便恢复如常,将弄乱了的墨迹团成一团,另取了一张光滑干净的宣纸继续写字。
但听她静静说道:“这是好事,若消息不假,命人送份贺礼前去道贺吧。”
明芳望着她沉沉如水的面容,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赵贤妃从魏太后的长乐宫出来,便立刻遣人查探,果然与崔媪所说一字不差,且皇帝已经下旨,即刻将林昭容从听雨楼中迁出,搬回琼华殿去。
赵贤妃虽不敢拦阻,却不免与宫人们一顿嘀咕,“陛下这事办得也太轻率了,怎可说放人就放人?太后娘娘的案子还没查清楚,怎见得那林氏一定不是真凶?”
川儿一边给她捏肩,一边笑道:“那事是否林昭容做下的且不论,太后娘娘早就安然无恙,可林昭容肚子里没准揣着位小皇孙,您说是太后的疑心病要紧还是小皇孙要紧?总得让昭容娘娘安心养着胎吧。”
赵贤妃没好气道:“也亏这狐媚子本事大,三天两头闹出身孕来,怎么旁人就不见有。”
川儿朝她挤挤眼,赵贤妃顿然哑然:也对,皇帝根本不往其他宫妃房里去,她们怎可能会有?要怪,只怪这林氏忒会媚术邪法,哄得皇帝见天儿离不开她。
“算算日子,林氏大约正是在行宫怀上的,难怪人都说那行宫是块风水宝地,偏让林氏得着便宜。早知若本宫跟着前去多好,没准那龙种就揣在本宫肚子里了。”赵贤妃埋怨不迭。她如今颇为后悔,先前不该使那出苦肉计来博皇帝怜悯,结果公主没能到手,腿还白白摔断了——若非耽搁那两个月养伤,她怎会去不了行宫?
川儿忍不住发笑,“哎呀呀,您就别做梦了。就算您去了又如何,陛下还是不会召您侍寝,天天看那林氏承宠,只怕您更得生气呢。”
赵贤妃当然明白这点,她也就是嘴上快意一番,“若林氏这胎又是个公主倒好了,连着生下两个女儿,我看那起子人还会不会巴结她!”
川儿的笑容着实微妙,“就算还是个女儿,陛下也不会交由您抚养的,那可都是陛下跟林昭容的心肝宝贝呢,岂容旁人沾染?”
赵贤妃扭头瞪着他,“你想气死我吗?”
旁人的奴才都只有说好话讨奉承的,她这个倒好的,见天儿地给她找不快。
川儿见她眉立,忙赔笑按住这位主子的肩膀,“小人也就说句玩话呢,您不爱听,小人不说就是了。”
他想了想,“那咱们这回还要不要送礼?”
“送,当然要送,尤其不能被甘露殿那位比下去。”赵贤妃咬着牙,却无可奈何。
同为后宫妃妾,自然是免不了嫉妒的,可她也只好违心地给林若秋道喜——这狐媚子祖上是烧高香呢,简直满宫的运气都汇聚到她一人身上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
当日黄昏,林若秋便结束了难得的冷宫两日游,告别了这栋颇显风雅的楼阁,红柳在身后为她提着包裹——还是来前打点好的那些,如今原封不动的又给拎回去。
沉稳如红柳亦不敢感慨世事无常,“太后娘娘原盼着能将娘娘困住,谁知恁快便放了出来,只怕那一位气得脸都绿了。”
林若秋轻声说道:“也许失望的不止太后娘娘一人。”
这两天闲来无事,她倒想通了一些关窍,魏太后纵要对她动手,似乎不该挑在这个时候,在行宫或是回宫的路上不是更好?远离宫中,随便找间庙宇将她打发去清修便是了,也是避免她跟皇帝接触——长久不见,没准就渐渐忘了她这个人了,岂不干净利落。
这次的中毒局更像是一时兴起,又或者趁势而为,已经有人出手了,魏太后才帮着把局面做下去。
红柳咦道:“娘娘您是疑心……魏昭仪?”毕竟在魏昭仪回宫之前,太后娘娘可没这么不计后果,多少还是顾着点脸面的。
林若秋轻轻吐了口气,“我只是这么猜,并不能确定。”
应该说魏语凝对她一直有一种类似敌意的情绪,林若秋亦有所知觉,只是此人未曾露出马脚,林若秋也不好轻易下判断。
红柳想想亦有些后怕,“若真是她,那她藏得可真够深的,咱们该怎么办?”
魏昭仪借着魏太后行事,便稳稳占据了孝道的大旗,若魏太后一意孤行要帮她遮掩,只怕此人永远难以揪出。
林若秋想起那晚白云观中走水,倘若不是意外,也许连方姑姑都是枉死。再如何刚强有决断的人,手上沾了人命,也不可能毫无动容罢?
她蓦地问道:“我听说中元节前后死的人,往往会变成极具煞气的厉鬼。”
“是有这种说法,”红柳点点头,“娘娘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林若秋眸中微冷,“没什么,我只是想,因果报应有时也是一件好事。”
她自己就挺怕鬼,但那只是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而非做贼心虚,可那些真正做贼心虚的人呢?只怕当初下得了狠手,如今却要担心厉鬼追魂索命。
或许,她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
林若秋原打算回去收拾一番再派人去请皇帝,虽说她待在听雨楼的日子和往常一般惬意,可到底无心梳妆,想必不及平时美。
她当然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能见皇帝,小别胜新婚——当然她这连小别都算不上,但即便一天不见,有对比总会有震撼。
然而当林若秋踌躇满志的回到琼华殿时,她发觉自己的计划还是落空了,楚镇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深情而又威严的凝睇着她。
林若秋心上刷刷飞过三只乌鸦,可以想象她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有多么难看——是被秋风吹的。
林若秋拂去肩膀上沾着的一片枯叶,正要姿势优雅的行礼,可谁知下一步,楚镇便以箭步冲上前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抱起。
他吻着那女子的耳鬓,一下一下,如细密的雨滴般,绵绵无尽头。
林若秋心想,皇帝一定是高兴疯了,这哪像位帝王,分明是个失了智的二傻子。
可她此刻却被二傻子搂得喘不过气来,林若秋无法,只得扯了扯楚镇的衣裳,小声道:“陛下,您能否先将臣妾松开?”
楚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过莽撞,忙小心翼翼将她放到地上,却仍是珍而重之托着她的脸,舍不得放开。
林若秋望着他眉目灿灿的模样,心中默默为自家孩子念了句:傻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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