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枝桃花掩映,晕人春色中,少女时期的琼姬做了一个梦。
她穿着天青釉色的裹衣大裙,走在华美的殿中。
窗外来去的是触碰不到的躬行的少女。或是捧着玉器,或是空手而行。迎面匆匆走来,又匆匆离去。
一窗映雪,白雪皑皑。
四面斜坡,内凹成弧,这是标准的重檐庑殿的殿顶。富丽堂皇的琉璃瓦上停驻了几只鸟雀。许是冬日寒凉,他们耷拉着翅膀,恹恹的模样,颇为懒散。
偌大的宫殿分明不缺人气,却多了几分萧索。
远方云雾掩映中是几抹凸起的黛色,青山入眼,那萧索也直直地映入了心中。
她在眺望着什么,又在呼唤着什么呢?
“晴明,我似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清清柔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疑惑。
除占卜外,星之一族的巫女,天资卓越者,还会拥有“梦见”的能力。梦见可能的未来,或者窥探既定的事实。只是这些必须凭借一些媒介,譬如白日里接触过的一些事物,多为古物,或者与自己直接相关。
“是未来,还是过去?”
未来的白狐公子已经初具风姿,管狐趴在他的脚下,亲昵地蹭着他的脚踝。尽管名声不显,却无人能否定他的能力。
来自星见的预知梦,安倍晴明一直很好奇。
“梦里是全然陌生的景象,华美的宫殿,但似乎跟宫内不同,与其说是这里,更多的像是大唐的国土,但跟遣唐使带来的画卷里的样子似乎相距甚远。唐土的宫殿大多明丽华美,然而梦里的宫殿……”
“如何?”
“与其说是华美,不如说是庄严,近乎冷肃。而且……”琼姬思索着,给出模糊的答案,“与我有关。”
不知为何,琼姬下意识地就说了出来,而且极为肯定。
比起他人的过去未来,与自己有关的从来都是极为模糊,不像这次……
“那我就期待下一个梦境了。”安倍晴明忽而轻笑一声,抚摸着手中的折扇,“不过比起这个,我更好奇紫荆明日里来会带些什么,不如你帮我看看?”
“谁会知道大天狗拜访会带来些什么呢?虽是约定好的的初次拜访,但妖怪有带礼物上门的习俗吗?你确定我看到的不会是空手上门,不欢而散……”
琼姬斜睨一眼,信口说来,事态怎么坏怎么说。比自己晚入门几年的师弟却是师兄妹三人中最先收服传说中大妖之人,怎么想都让人心生不爽啊。还没修炼到家的琼姬也不能免俗,心底也不过是几分嫉妒几分骄傲罢了。
意料之外的,就是传说中的大天狗竟然是个美青年,银发蓝眸,目露桀骜,除了背生双翼,异于常人,其余丝毫不见妖怪常有的狰狞。
“不过晴明,即使交换了名字,你也有命名的权力,但堂堂大天狗却以花为名……还有之前的白芍,红药……”
安倍晴明笑而不语,只转身望向了远处,只不知是在沉思什么,还是在掩盖自己的取名无能?
只他随口一说的倒是一语成谶。
那个漫长的梦境,仅仅只是一个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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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半三更。
一声鸦啼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尖叫声,痛哭声,惊恐,惶惑,不安,恐慌在蔓延。
墨发男子沉默地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半晌,忽而静静地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茂密的竹林之中。
连脚踩着青竹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仿佛从未出现。
是夜。土御门。
辗转夜起,疾行入户。
“晴明,我忽然感觉……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
匆忙的奔跑下是自己也未察觉到的焦灼,牧野琼心中骤然感觉空荡荡的,一直坚定的内心出现了些许的迷惘。
甚至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次还是因为移情?”
时光流转,头发斑白的老者一如既往倾听着女子的疑惑,耐心而从容。
仿佛从未改变,但又有什么确实改变了。
“不。”朱唇轻启,牧野琼喃喃道。她抚摸着胸膛,双目放空,仿佛在凝视看不见的远方。
“与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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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桑皇子歿了。
十二岁的小童已经到了束发的年纪,不就就可以举办成人仪式,然而就在周岁的当天,离奇死亡,死于利爪剖心,失血过多。
然而比起之前死去的几个女御,尸身却罕见地完整,全身上下,除了胸口那处伤痕,再无其他的伤口。倒是让人拿不准是否为先前的妖鬼所为。
洛桑是天皇长子,女御所出,在中宫无子,其余兄弟年幼,生母卑微的情况下,不出意外将是下一任天皇。
尤其是这位皇子生而聪慧,谦逊悯人,备受天皇的宠爱,不出意外将是一代明主,即使身为天皇的权力被压制。
一条天皇痛心不已,下令彻查,然而……有人痛心,自然就有人得意。利益这东西,谁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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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子,这是你的机会,你要好好掌握。”
手握重权的男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低眉敛目的女儿,仅有的些许温情都掩埋在冷峻的外表下。
这是一个过于理智的人,他知道怎样做对他是最好的,而偏偏理智的极致就代表了冷漠。
极端的冷情让那些许的温情变成了沧海一粟般渺小。
藤原道长就这样注视着他的女儿,他最宠爱的女儿,藤原家的明珠,他最杰出最得意的作品,比起宫中的定子中宫年轻时更加明艳夺目,而且还有着藤原定子无法比拟的优势。
她更加年轻,如同初绽的花朵,仅仅露出一片花瓣就已经如此动人夺目。她有着比起定子中宫更为尊贵的身份她的母亲出生源家,本就是天皇后裔,而藤原彰子的父亲,他自己,比起当年的藤原道隆权势更胜。
即使那位定子中宫是一条天皇的表姐又如何呢?即使二人青梅竹马又如何呢?他藤原道长的女儿,注定是要登上皇后之位的。他藤原道长的外孙,注定是下一任的天皇。
“是,父亲大人。女儿知晓。”
屏风后面的少女尽管美貌,面容上仍带有几分稚嫩。她恭顺地坐在一旁,乌黑如瀑的长发自由地垂下。
她本身却是不自由的。藤原家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华美的笼子,她有着尊贵的身份,享受着舒适的生活,却始终不能踏出这个笼子半步。
空有一身灵力而无法运用。脆弱易折,是隐匿在黑暗中生物最向往的美食。
也只有藤原家才能够护得住她。
她生来就已经知晓她的命运,尽管母亲是如此爱护她,却更像是像是在怜惜。
她坦然接受,只是内心……还是想冲出这个笼子的吧。
温顺外表下是愈发滋长的野望。
尤其是见到了那个少年之后。
想要逃离。
想要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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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寮的阴阳师要倒霉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贺茂光荣。
尽管他现在已经是半管事状态,但至少那处行宫的结界二十年前是由他加持的。
没错,二十年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即使天赋出众,也强不到哪里去,更别谈最初只是为了天皇稍微宠爱的的更衣设的结界,自然请不到什么大人物。
处所不算繁华,甚至有些幽静,唯一称得上出众的那片竹海,凉风拂过,竹叶潇潇作歌,是个夏日乘凉的好地方。
只是现今不过四月,还没到酷暑炎阳之时,广明殿的皇子为何会绕到这里歇息?
这困扰着众多探查的人,但皇子已死,或许将是一个无解之谜了。
“罗罗……”
风中飘来的又是谁的呢喃?
“又一个轮回结束了。”
有人在轻声慨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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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鬼的踪迹隐藏得很好,即使贺茂光荣亲置,也无法在她不透露半点妖气的情况下找到妖鬼的所在。
“要是那位殿下还在就好了。”
年老的阴阳师忽然感慨。
根据现场遗留的器物,就能看到既定的事实,捕捉到曾经出没过的妖鬼的存在。从形貌,到种族。这种堪称奇迹的追溯的能力,恐怕连神明也不会具有吧。
是因为身为被神明眷顾的一族?不,应该说是被神明眷顾之人。
千百年来,从那一族传承至今不过出了那一位殿下。
有些人生来就带着特殊的“天赋”。
就像是麻仓叶王,灵视的能力潜伏在他的灵魂中,只等时机成熟爆发后就使他能够聆听世人心音,快乐的,痛苦的,纯净的,丑陋的,一切的阴谋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同样,回溯与预知,对时空独特的感知与探究,这是自诩能够看到部分命轨的星之一族也不曾出现的天赋。
甚至是连神明也没有的天赋。
就像神明无法窥探人类的内心想法,麻仓叶王却能。神明无法预知未来,星之一族却可以。即使是最平庸的人也能够隐约触摸到命轨,与神明交流。
有人说,星之一族本来自于那个西方的国度,来自于那个已然灭亡却拥有盛世的大唐。
只是因为一代一代的通婚,血脉愈加稀薄。所以从最初的地位超然逐渐没落。
只那位殿下是个例外。
那双浑浊的双目中渐渐出现了追忆的神色。
仿佛所有的惊才绝艳都集中在了那一人身上,是曲终落幕前最后的绝响。自她之后,再没出现真正的“星见”。甚至被权贵压迫到委身于藤原家当妾室的地位。
风华绝代,只可惜红颜命薄。
为何能够看透一切,却偏偏看不透自己的死亡?
“哪位殿下?”年轻的阴阳师已经不再听过琼姬的名字,甚至连星之一族的名号都没有听过。
一个能够指引你道路的人固然好,但没有谁希望有谁下一秒指出,你继续当政将会如何如何,也没有希望自己的一切在别人看来都是一张白纸。
即使那是事实。
一代一代的架空,在权力的博弈中触犯了权贵的禁忌,再加上青黄不接,星之一族已经没有余力去抵抗,只能被藤原家剥夺了名号,同时作为人质嫁入藤原家的夫人被迫“病逝”,只留下了留着藤原家血脉的懵懂幼女。
“亡者罢了。”
阴阳师不愿多提。至少,不想在几十年后,让当初他所仰望的殿下成为他人口中的谈资。所有的可怜对于殿下而言都是亵渎。
无需怜悯。
忘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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