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一杯好酒啊。”
少年抱着一坛酒盘腿坐在云端上,看着月亮越升越高,他便咯咯笑着灌进了肚子里。这还是他刚从端木家地窖里偷出来的,反正端木家家大业大,一坛酒想必不会那么当真才对。
“这一杯,敬已经死了的我。”他咽下,觉得胃里凉飕飕的,一点也没有酒的灼烧感。
“那第二杯,敬我那仁慈的端木熙端大老板。”杨敬华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知恩图报的鬼。
“这第三杯……”他说到一半,抬起的半只胳膊便僵在半空中,随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淡,他缓缓放下酒杯。
“你到底是谁?”他抿了抿唇,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你是谁?你想要做什么?或者说……你想要我做什么?”整个夜空安静的不可思议,只有翻滚的云像是梦中的海,冰冰凉凉的。
“为什么不回答我?”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喊着,“出来,你出来!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以为骗我很好玩吗?”
“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
依然没有人回应他,这静默的圆月似乎在嘲笑他,少年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低声说:“我知道你在,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你一直在看着我对吧。你是谁?你是和我一样的鬼灵吗?还是……你也想要这锁灵戒?或者是我的灵力?”
杨敬华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他静默地等待,但这空旷的夜幕只有自己。
逐渐的,风更冷了,月光滑进酒杯中,倒映在酒水中的月亮依然清冷。
杨敬华的眼神带着迷离,他是鬼,是不可能醉的。
可他此时却觉得,自己醉了。
他等了许久见依然没有人理会自己,便又笑了,“你不出来?没关系,只要我知道你在这里就足够了。”
说完,他倾斜酒杯,任由清酒缓缓洒落,随着风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
“第三杯酒,便敬你吧。”
“我杨敬华虽然笨了些,但还不至于连自己身上的变化都毫无察觉。我这身力量是你给我的对吗?如果没有你,我是无法打赢司徒律和寅哲的。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请求你……别伤害他。”
少年的表情在月光下越来越冰冷。
是了,他早就知道了。
冥冥之间有一股力量一直在牵引着自己。其实,连寅哲和端木熙都不知道世界存在着一个法则,而只有已经化为鬼灵的他们才知道这条法则。当他们死的那一刻,这规则就被烙印在他们的灵魂上。
他们是世间万物的欲望,无关黑白,无关善恶。他们是地狱,是众生执念,是信念的聚合体。是众生的强大欲望和信念创造出了本不该存在的他们。
欲存,魂存,欲灭,魂散。
他们是人们口中的妖魔,厉鬼。破坏秩序,扰乱人心,污染信仰。杨敬华一直都知道他的心里就藏着这么一个魔,这是他的欲望。他依靠着他的欲望存在着,只是此时此刻的他忘记了。就像是第一天他所看见的那个红衣女鬼,其实他们都一样。每一个鬼魂都藏着这么一个欲望,他们都是魔,然而这个秘密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杨敬华远远看着依然灯火通明的端木家。
说到底,他也是会怕的。为什么死去的他会这么凑巧被端木熙选中?为什么这样没用的自己突然间像是开挂了一样?为什么端木熙会这么看重自己?自己的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身上的变化越来越大,他便越来越恐惧。害怕自己只是被利用的,到了最后连一点骨头渣都不会剩下。害怕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然后被抛弃,散了灵体,再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即使嘴上嚷嚷着自己已经死了,未来如何都无所畏惧。实际上当他看着偌大的端木家,他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缺少了一块东西。
他杨敬华……究竟是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又是为了什么?本应该死去的自己,如今却依然存在这个世界上……又是为了什么呢?
任由怀中的酒坛摔落,顶着一身的酒气,他摇摇晃晃地飘回了端木家。他穿过庭院,穿过青石板的小路,这么一路飘回了端木熙的屋前,一直戴在脸上的虚假微笑在他走到门前时戛然而止。
他的祭司,穿着单薄的衬衫,坐在门前青石台阶上。或许是累了,他便侧靠在门口,银发微微遮掩住脸颊,掩盖不住的疲倦让杨敬华心里一阵侧疼。
他在离开前有留下字条的,那么为什么还要等自己呢?
杨敬华不明白。
自从父母死后,再也没有人像端木熙这样等候自己回家,此时,他说不出心中滋味。
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走到端木熙身前,蹲下身僵硬地抚摸青年的脸颊。端木熙倏然睁开眼,漆黑深沉的眼瞳沉默地看着他,没有怪罪和质问。“回来了。”
杨敬华咬了咬唇,狠狠抱住这个看似坚强的阳冥司。
“笨蛋。”
……………………
“对不起。”杨敬华觉得他应该扇自己一巴掌来谢罪,他真的没有想过端木熙会这么傻地在门口等自己,这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外面花天酒地的渣男。
呃……这个比喻有些怪怪的。少年的脸扭成了一团。
“为何道歉?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泡完澡后,青年套上浴袍,拿着毛巾随手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绕过依然在纠结的影灵。正准备躺回床上,被眼疾手快的杨敬华拉住了。
“等等!端木熙。”杨敬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端木熙睨了他一眼,“怎么了?”。
“你头发还没擦干!端木熙,你打算就这么睡觉?”涉及到端木熙的健康问题,杨敬华将心里的纠结全部扔到脑后了。他连忙接住端木熙扔到一半的毛巾,让他坐在床上。
“你做什么?”端木熙皱了皱眉,想要推开他的手,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啊,端木。”杨敬华将毛巾扣在端木熙的脑袋上,动作却轻柔了许多,“不擦干头发就睡觉,你不怕明天头疼?”
“我又不会生病。”端木熙解释道:“之前几次都没事的。”
“那是之前!没有生病算是你幸运。”少年瞪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重了几分,不小心扯到了青年的头发,引来青年轻微的颤抖。
少年连忙放轻手上的动作,古怪地看着端木熙,“我说端木,你不疼吗?”
“疼……”
“那你难道都不知道吭一声?”
“……”
“算了,我早知道你的忍耐性超乎常人。”少年嘴角一抽,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十指灵巧地穿梭在头发中,用上了灵力,轻柔按摩着他的头皮。
端木熙半眯着眼睛,微微垂着头,乖巧地任由杨敬华折腾他的头发。
杨敬华细心地梳理着手中丝滑的银发,心里不禁感慨,他家老板的发质还真好。他细致地捋了一下青年脖颈出的发丝,也许是鬼灵的温度太凉了,端木熙轻微缩了缩脖子。杨敬华一僵,这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端木熙未免也太听话了点吧。
他看了眼自己刚刚不小心碰触到端木熙后脖颈的手,又看了眼某个乖乖宝宝,只觉得这个画面又是怪异又是熟悉。
算了,不纠结这些了。他想起端木熙家里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想来他的老板还没成年就已经是这么大的家族的掌门人,又是最年轻的阳冥司。除了灵媒的工作,还要与那些居心不测的人们斗智斗勇。不由感慨端木熙可真不容易,“你才十八岁啊,端木,十八岁正是享受青春年华的时候,其实,偶尔你也可以稍微放松一下自己。”
杨敬华又想起端木熙从事的正是高危险工作,想必他也不可能放任自己放下警惕,心疼道:“我是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尽情地撒撒娇什么的,放心,我不会嘲笑你的,好歹我也是你的影灵……”杨敬华放轻了声音说,“比如,疼的时候就要说出来,难过的时候就要哭,开心的时候就要笑……”他叽叽喳喳说了一堆。
“那么你呢?”
“什么?”被突然打断,杨敬华愣了一下。
“那么你呢?”端木熙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那个时候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听到这里,杨敬华诧异了,这还是第一次端木熙主动问起自己的过去。
“我?”他有些尴尬,“端木,我那些破事情你不都知道了吗?无非就是混混日子,凑合着就过去了,哈哈。”说到最后他讪笑着别过脑袋。
幸好端木熙没有继续问下去,否则杨敬华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他那些糟心事还是别提的好。
“敬华,明日的祭典,你可害怕?”端木熙换了个话题。
“哎?我怎么会害怕?”杨敬华干笑地说,“有你镇场,我只负责给你当门神好了。哈哈!”
“是吗?”端木熙半阖着眼睛,心里却不怎么相信杨敬华这番说辞。虽说他没问杨敬华为何顶着这身酒气回来,却也能感觉到自家影灵近乎崩溃的情绪。
他的影灵在害怕着什么,就像自己一样。
其实他也在害怕。
“端木熙,你别不信我,我长这么大还没怕过什么。”不,其实我害怕过,我怕的是你为何会选择我,为何会对我如此好?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呢?
“我小的时候一人敌群都没有哆嗦过,还有那个司徒律,竟敢来偷袭我,你看,小爷不还是打得他满地找牙。”其实这种恐惧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未知的危险,自己身上突然出现的奇怪能力,每当他惊醒后都会忘记之前发生的事情,这更让他感到不安。
“包括那个红毛狐狸,昨个我也没让他讨上什么好。”杨敬华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笑容明媚。
“寅哲的能力深不可测,你万万不可小瞧了他。”端木熙不由多说了一句,回过头凝视着少年。
“呃……”杨敬华挠了挠头,不知为何有些做贼心虚,他没敢告诉端木熙,他这一天基本就是和某只狐狸在一块准备自己的后事。
“我知道了,下次见到他我会离他越远越好,当然,前提是他不找我的麻烦。”
端木熙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其实他的头发早已干了,只是当少年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时会让他感到心安。他们是如此的默契,这样的动作似是做过了成百上千次。即使是现实中的第一次,也不会觉得尴尬。
这个世界上就是会有这么一个人,他在你身边时,就会觉得一切痛苦和恐惧都能够战胜。你愿意依赖他,保护他,甚至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
“寅哲应该与你提起过,他曾经也是影灵。”端木熙靠在床头,看着天花板,依然是那副平淡的表情。
杨敬华有些意外地看着青年,他也学着端木熙的动作坐在他旁边,盘着腿,认真地看着青年的侧脸。
“他是我父亲的影灵。”端木熙从来没有提起自己的过去,更不会提起他的父母。
杨敬华有些看不懂他,端木熙很少有多余的神情,哪怕现在他提到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为所动。
这让杨敬华更加心疼了。
“真是难以想象啊。”杨敬华感叹道:“红毛狐狸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也会心甘情愿地做别人的影灵,我想你爹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
“端木?”
“也许吧。”端木熙想起过去寅哲曾有过的几次抱怨,眼底划过几丝笑意,“不过我可不认为寅哲会是心甘情愿的。”
“哎?”杨敬华夸张地大声说:“该不会他也是被骗着签了契约吧,那岂不是和我一样?”这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这话一脱口,杨敬华敏感察觉到端木熙的表情僵了一下。他心里大骂自己愚蠢,怎么能当着老板的面揭他的短呢?
“端木熙,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其实你挺好的,真的,做你的影灵真的挺好的。”我到底在说什么。
看着自家的“白痴”影灵一副着急解释的模样,端木熙笑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对杨敬华说这些事情,这一点都不像他的风格。
是啊,一点都不像自己。杨敬华没有回来的时候,他会因为担心他,恨不得立刻使用锁灵戒把这个不省心的影灵拉回来。但他又迟疑了,他害怕自己给他太多的限制会令他不安,于是他只能妥协地坐在门口等他。
耳边又传来少年担忧的呼唤声,端木熙从自己的思绪走了出来,看着一脸茫然的影灵,缓缓扯起一个苦涩的微笑。
“我很抱歉,敬华。”他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垂下眼帘,“寅哲在端木家的时间太久了,之前端木家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亏欠了他太多,所以,我不希望与他产生冲突。其实……我小的时候也托他的福,知道了不少事情。”
端木熙自嘲一笑,“我还记得他曾对我说过,对于阳冥司而言,每一场祭典都相当于是一条黄泉之路。过去也曾有阳冥司踏上祭台,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听着端木熙漠然地说着阳冥司的命运,杨敬华震惊不已。
“每一次……每一次都像是在与生命做最后的斗争,可是这就是我们的使命,献祭生命,平衡阴阳,维护世界秩序和法则,历届的阳冥司都是怀着这样的心情……”
“端木熙。”杨敬华觉得喉咙一堵,难受地说不出话来。
“所以,其实……其实……是我……”端木熙抿了抿唇,几番动唇又艰难地说不出声来。
“我知道了。”看着这样的端木熙,杨敬华五味陈杂,握住他无力垂在身侧的手,紧紧的,像是要给他注去所有的勇气和力量。
房间里的灯灭了,杨敬华关上了窗户,走到床边看着端木熙,他的表情依然淡漠,月光为他镀上一层圣洁的银辉,这个年龄,明明应该是一个风华正茂,积极向上的青年。
他本该有着无尽的希望,但是,当他成为阳冥司的时候他获得了无上的荣耀,也一步步地踏上了死亡的道路。
这就是阳冥司吗?
杨敬华小心地环住青年的身体,他能感觉到端木熙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青年的手迟疑地覆上了他的脊背,只是一会儿,便紧紧地与他肌肤相贴。
其实,那个时候端木熙问自己是否害怕的时候,他真正想要说的是自己吧。所以他才会在门口等待自己,所以才会面对自己的时候变得如此乖顺,所以……才会在祭典前变得如此无措吗?
杨敬华看着在黑暗中微微散发光芒的锁灵戒,良久,他才缓缓凑到端木熙的耳畔轻声说。
“端木熙,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影灵,我承诺过,我会保护你,陪伴你。我可不管你为什么会选择我,既然你已经与我签了这倒霉的合同,那你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我,所以啊……”
“别怕,端木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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