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此去何方?”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仙路渺茫,九死一生,圣人寿数漫长,又何必执念于此。”
“修真界已有万年无人飞升,吾为天道之下第一人,理应为天下之士开路。”
道祖白发长髯,身着灰色旧道袍,眉目慈和。
他盘腿坐在青牛背上,臂弯搭着拂尘,踏九霄青云,越万里长风而来。
“圣人高义,”他的长啸穿透层云,发问,“道之一途,路长而歧,圣人此去凌霄,踏三十三重天劫,所求为何?”
圣人白衣如雪,宽袍广袖,犹如仙神临世。
他拂衣,微微扬起头,阖目长叹:“逆天改命。”
佛宗拨弄手中菩提子,如佛陀慈悲垂首,沉声问道:“谢道友为圣三千余载,未尝一败,平生中兴儒道,教化世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山海一剑,斩尽天下不仁、不道、不公!”
“正道之首,万人拜服,如此命格,又有何可改?”
佛宗之惑,也当是天下之惑。
儒圣谢衍一生顺遂,紫微星东现,北斗皆动容,天地所钟。
不足一千岁时,他便登了圣位,立道统,兴儒门,若他对自己的命还不满意,那世人便都是碌碌蝼蚁了。
圣人没有回答,只是望向北方天际的尽头。
苍茫山断崖险峻,崖壁裂缝处一株怪松,在云海沉浮间若隐若现。
不过雷鸣一闪,灵松被紫黑色的天雷劈成灰烬,余焰苍烈。
混沌初明,天穹裂隙开,三十三重天劫已至。
白衣圣人面容清俊隽雅,眉如山水,眸似惊鸿,他拂袖转身,墨发随风飘扬,像是随时会羽化而去
他踏流云如平地,不多时,已然行至云海中间。
“师尊——”云层之下传来呼唤声,声声入耳。
谢衍仿佛被红尘惊动,回眸一顾。
只见云海之外,苍茫山巅,忘忧台上,儒门三相正拱手长揖,千里相送。
风飘凌为师门首徒,清绝如无暇道子。他敛下沉静眉目,负着手道:“师尊此去,定能得证大道。”
沈游之则是一袭红色锦衣,容貌艳绝,他笑道:“师尊,待徒儿登了圣找上仙门时,可莫要忘了红尘纷扰事啊。”
白相卿性情温柔和煦,仿佛照水琼花,他琥珀色的眼眸清润,提醒道:“老三,莫要动摇师尊道心,徒增烦恼。”
沈游之道:“师尊道心坚定,除却那家伙……”他隐隐皱眉,似乎想起了讨厌的人,冷哼一声道:“也无人可影响儒门玄圣。”
“游之慎言。”白相卿道:“仙路迢迢,我等也只能送师尊到这了。”
说罢,他躬身长拜,为这千年师徒之谊,教导之恩。
谢衍本是去意已决,此时却生出几分眷恋来。
他有心提点他们最后一次,道:“飘凌修无情道,性情孤高,须知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且听为师一言,不要过分偏执,徒增心魔。”
“师尊——”风飘凌听九天之上圣人言,缥缈如云如雾。他猛地抬头,却为这最后的嘱托红了眼睛。
“相卿性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谢衍负着手,摇了摇头道。“大道无情,不进则退,你若不争,只会为他人作嫁衣。”
“弟子谨遵师尊之言。”白相卿闭了闭目,哑声道。
“至于游之,三人之中属你年岁最小,为师难免疼你多些,你心高气傲,实力强横,难免肆意妄为。但且听我一言,你也当有所畏惧才是。”
“我不畏,亦不惧。”沈游之神色骄傲疏狂,他看向天边圣人,指着天朗声道:“以我等修为,畏谁,惧谁?就是这天道,也不值我敬畏!”
谢衍笑了笑,道:“畏无常,惧己心,游之,你还有得学呢。”然后他又叹道,“今后你便知我今日所言了。”
沈游之低头思索,显然对谢衍这最后一课颇有不服。
谢衍自言自语道:“终究还是红尘根不净啊。”却不知是对徒弟说,还是自我解嘲。
他终归克制不住,又向北方天际望去,那是北渊洲方向。
似乎是想起了谁,他清淡无尘的眼眸,最终还是缓缓沉了下来,幽如深海。
“他若出来,便随他去罢。”谢衍不知是嘱托,还是自语:“只要不做的太过,看在我的面子上,莫要与他为难。”
风飘凌捏紧了拳,刚想说什么,白相卿一扯他袖摆,摇头。
“果然是为他!”风飘凌低声怒道:“那魔头害师尊还不够么——”
“师尊放心,我们一、定、师门和睦,兄友弟恭。”沈游之净挑着好话讲,眼底却殊无笑意。
天劫已近,师徒短暂的话别已然结束。
“无量天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圣人渡劫,千里成墟,圣人境以下速速离去——”道家祖师声如洪钟,气息如仙音缥缈。
“阿弥陀佛,老衲受谢道友之托前来护法,须臾后张开结界,愿谢道友仙路顺遂——”佛门宗师念了一声佛号。
风飘凌仍不愿走,伫立原地,凝视着在云海中央的白衣圣人,要把他立于九天之上的身影刻进脑海。
沈游之冷声道:“你走不走?婆婆妈妈的,你当真到要让师尊渡劫成功后看到一抔灰烬?”
“那可是师尊!”风飘凌却红了眼睛,咬牙切齿道:“飞升已是上古事,近万年来无人登仙,天道之下埋骨饮恨多少人,你不清楚吗?”
“……那能怎么办!他是天道之下第一人,又不肯像佛宗道祖那样暂缓修行,拖延时间,他要为天下修者闯出一条路,你能拦他?你拦得住他?”
沈游之骄傲眉眼中透出些许焦躁,终究微微叹道:“大师兄,相信师尊,走吧。”
缩地千里只需一息,风飘凌只来得及看最后一眼。
天劫迫近,电光四溢。
而立于九天云海之中的青年,仿佛剥离了平日清雅的面具,凤目微挑,对着即将来裁判自己生死的天道,竟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
不敬至极。
天道之下第一人,永远是正道领袖,圣中之圣。
无论品格还是修为,都是通透无暇,修界表率。
而谢衍担了这个名头,足足两千余年。
他看似逍遥洒脱,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却是为天道所困,是他凡间的代言者罢了,坐到谢衍这个位置,事事都得以天下为先,权衡仙门利益,平衡修界势力。
走一步,便要思虑百步,处处身不由己。
这个活儿,不仅累人,还容易遭到记恨。
两千年前,谢衍一直认为,想坐这个位置的,除了傻子,只有疯子。可两千年阴差阳错,最终他也成为了那个傻子。
而此时,他却要当一回疯子。
他要踏天门,飞升成仙!
修界已经有数万年无人飞升,此去九死一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但是他修为已登人极,要想挣脱束缚,做一件他想做的事,只有成仙!
唯有仙人,才可拨动命盘星轨,才能重写命格,再续因果,颠倒乾坤。
谢衍看着近在咫尺的天雷,拂袖凌空而立,朗声道:“衍登圣位,已有两千五百余年,自认一生公平清正,俯仰无愧——”
他周身笼罩着精纯修为,傲立于云海之中,眼中似有璀璨流光。
天穹之上,似有黑色的裂缝,里面涌出滚滚风雷。
“毕生唯有三愿,一愿儒门复兴,二愿天下太平,三愿——”
他动了动唇,将即将出口的名咽了回去,闭目道:“三愿……踏仙门,辟仙路,为天下人开道!”
九天落雷齐动,向山崖赫然劈下,刹那间地崩山摧,电光如浪,无形结界之上浮现蛛丝一样的裂纹。
谢衍毫不动摇,山海剑出鞘,在他手中长吟。
剑出之时,紫气冲霄,将一道雷劫赫然劈断。
雷劫的余波化为漆黑脏污的黑烟,在碰到他洁白衣角之前飘散。
谢衍一蹙眉,心下却是生疑,天劫本是世间至刚至阳之物,为何如此波谲云诡?雷光为何又漆黑脏污、仿佛妖邪,还裹挟着滚滚腥臭魔气?
他捏诀,清透的目光越过重重阴云,想要冒着大不韪去看仙界模样。
可仅仅模糊的一眼,他却如遭重击。
怎会如此?
明明该是神乐仙都般的仙界,此时却林立着森森白骨,本应是仙界裂隙之处,魔气涌动,仿佛炼狱。
仙界已为噬人魔窟!
这天道,原来早就不是天道了,而是入了魔才对!
古往今来飞升的修士的神魂血肉,竟然是填了这一魔窟,成了魔物的食粮。而飞升成仙,不过是修真界最大的谎言!
谢衍勉强压着心口,却灵台大震,唇边溢出鲜血。他缓缓抬手拭去,剑锋依旧凌厉,而他垂下的眼眸却是漆黑又疯狂的。
“我竟然被这种东西,指手画脚了两千年?”他自言自语着,忽的短促一笑,却字字带血,冷厉至极:“开什么玩笑!”
即使是圣人,发现自己苦修数千年,飞升之时才知道自己不过是魔窟祭品,也是会疯的。
“我为责任所束,为苍生谋算,所以不与你作对,步步为营,与你斗智斗勇。”他轻声道,“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东西,好,当真是好,你赢了——”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笑道,“但是想吃我——做你的春秋大梦!”
谢衍广袖一甩,九天流云在他身侧宛如流动,与劫云相抗,黑白交织,风雨如晦。
魔窟传来让人难以抵抗的吸力,仿佛巨兽张开了狰狞的口,试图将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粮纳入口中。
谢衍于九天之上负手,衣摆飘飞,明明是仙人之姿,口中却是逆天之辞。
而他的眼睛,如寒潭深水,却比往日还要黑,还要亮。
他冷笑道:“什么天道,都是狗屁!”
圣人谢衍向来温雅淡然,德行毫无瑕疵。可他年轻时,也曾年少风流,与人意气相交,鲜衣怒马,一争是非,也曾于山海走马,禅山醉卧,行文讥诮诸天神佛,妙语连珠,其桀骜不驯,更是一言难以蔽之。
雷鸣大震,如金石之声。天已震怒,要将逆天之人劈下九天。
谢衍仰头看着怒雷号天,嗤笑道:“怎么,读书人就不能骂人了?不若揽镜自照,如此脏污腐臭,如过街之鼠,不与为伍也。”
他又是短促一笑,温雅却决绝:“我宁可碎了这神魂血肉,也不会让尔沾一丝一毫。”
他本就一身逆骨,却生生被天道敲碎,重塑,流干了血与泪才掰回正轨。
如今一激,七情失守,本来沉静的眼神却更是汹涌,宛如风云迭起的苍穹。
圣人足踏劫云,身以心头鲜血为引,曲指一点,便在虚空之中绘出繁复大阵。接连不断的鲜血从圣人的躯壳之中涌出,灵脉逆转,神魂皆祭,如同一场最辉煌的献祭。
“天道入魔,非我所求,为后来人计,这通天之路,今日我就是赔上性命,也宁可封死了——”
怒雷藏于三十三重天中,越发阴沉不详,似乎下一刻就会将挑战天威之人劈为碎片。
下一刻,苍茫山发出巨震,不像是天劫,更像是圣人在逆转灵脉,孤注一掷!
“不好,谢道友此番渡劫……”结界之外,道祖捏指卜算大概,却是叹息:“琼山摧折,天崩玉碎,大凶,大凶啊!”
结界之中,已不是他人可以涉足的领域。顷刻之间,苍穹翻覆,世间颠倒,海水倒流,时空撕裂。
在这穷尽圣人毕生修为的乱局之中,“天道入魔,天路不通”八字箴言透过结界,绕过天道规则,秘密传入结界外守候的二圣耳畔。
道祖、佛宗心神剧震,面面相觑,却是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绝望。
此界不通天是何等概念?这意味着,即使是圣人,也终有寿数尽时,此生无望再进一步。这对修行者来说,就是死刑。
紧接着,血涂大阵在结界之中赫然浮现,足以笼罩天穹崩裂之处。灵气与魔气竭力相撞,风起云涌,席卷起怒涛狂岚,近乎惨烈。
劫云之上的气流仿佛能撕裂一切,即使是圣人境的道祖、佛宗,也无法介入其中。
“十方玄天阵,太初现,乾坤定。”道祖看着结界之中的云象,叹道:“圣人补天穹,自此天路封死,此界不再通天。”
“燃尽毕生修为,流干心头血,以圣人血肉灵力封天路。”佛宗低垂眼眸,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谢道友此举,是自断轮回啊。”
“谢道友以身殉道,敢为天下先,亦敢为苍生挣出一条生路,吾等不及也。”
道祖对着结界作了一个长揖,他身边的佛宗亦然念佛号,倾身行礼。
等候在千里之外的儒门三相,却只觉灵台一震,某种写在天地之间的联系危如累卵,几乎断裂,连忙御剑飞驰,向着结界疾奔而来。
可已经晚了。
他们只来得及看到结界破碎,整个苍茫山笼罩在诡谲黑雾之中,本应站在云海之中的仙人,袖袍被鲜血浸透成赤红色,于九天之上摇摇欲坠。
继而,九幽大钟已然敲响,声声镇魂。
钟声每响一下,儒门三相的脸色就白一寸。到第九下之时,他们已然面白如纸,身形摇晃,泪满衣襟。
钟声响彻五洲十三岛,钟声上达九天,下至幽冥。
那是圣人讣告。
北渊洲,幽冥之下。
黑红色的魔气陡然压过阵法的灵气,铁链嘶鸣,像在悲号,在哭泣。结界松动了。
光与声都无法抵达的深渊,连年岁都是虚无,昔日一令天下从的魔道帝尊,如今只是被寒铁锁链关在深渊之中的囚徒。
他从沉睡之中惊醒,睁开凝着鲜血的赤色瞳孔,黑发如流水般蜿蜒在绘满咒文的玄色衣袍之上,魔气四溢,让他的发无风自动。
“谢衍——”他抬起头,嗓音宛如磨砂般嘶哑,像是多年未说过话,语气里带着透骨的恨意。“谢、云、霁——你干什么!”
黑发红眸的魔道帝尊手腕一振,最坚固的锁链竟然松动了,灵气在飞速流散,好似生命的流逝。他顿时觉得连骨髓都凉透了,浑身朔朔颤抖起来。
九幽大钟的声音,穿透屏障,传到深渊之下。
他的心魔化成的鸟,有着尖尖的喙,它扑棱着翅膀,尖声重复着,欢叫着:“圣人陨落,九幽钟鸣,三界皆知!”
“……闭嘴!别说了!”殷无极声音低哑,恨极痛极,字字泣血。
他挣开手腕的锁链,抓住心口,只觉如撕裂般疼痛,滚烫的鲜血在逆流,如巨石碾压过他浑身的经脉骨骼,魔气倒行,几近疯魔。
他也曾被护在怀里谆谆教诲,也曾体会过剑尖刺透肩胛骨的滋味。曾被一双手拉出绝境,寻回自我,也曾被打落幽冥深渊,寒冰铁链缠身。他得到过温柔关爱,也有过刻骨痛楚。
“谢衍、师、师尊——”他的唇齿间咬着一个名字,宛如生命之中最后一束微火。
而这火也要熄灭了。寒冰锁链上附着的灵气,在他身边徘徊许久,像是在安抚他痛楚的身体,算是最后的温柔。
而心魔依然在高声呼喊,仿佛嘲笑。
“谢衍死了,谢衍死了!飞升坠天,身死道消!身死道消——”
钟声天地响彻,世人皆悲。
但凡正道修炼之人,皆朝向苍茫山方向,遥遥下拜,聆听圣人最后的言语。
云端之上立着的那个白衣染血的青年,已是强弩之末。
他昂首,看向遥远天际的方向,周围的血涂大阵殷红而不详,他的眸却依然如星辰一般璀璨。
伴随钟声响起的,是谢衍最后一声叹息,响彻三界,轻而悲凉。
“天路不通,非吾之道,万望后人,莫要效吾。”
天劫已至,怒雷裹挟狂风,向半空之中的白衣玄圣雷霆一击。
他坠落九天,在雷劫之中化为尘灰,了无痕迹。
从此世间再无天问先生,儒道再无圣人谢衍。
他这一生,也曾云里寻仙,醉中论道;也曾访红尘,历劫难,修道心,世间气运一肩挑;也曾谋定后动,力挽狂澜于河山将崩。
他虚掷流光,看一场红尘浮梦,也甘轻抛性命,不论生前身后名。
圣人坠天,儒道崩落,从此天道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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