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仅仅是这么几天,万幸对于王秀英就已经有了一个简单却又十分清晰的认知。
王秀英上过两年小学,就因为家里穷辍学了,字都认不全几个。
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就已经蹉跎的不剩下什么知识,顶多能认识几个简单、又常见的文字。
而也因为她自己家庭的原因,王秀英本身完全袭承了她母亲,极度的重男轻女,不光对自己苛刻,对所有女人都很苛刻。
她喜欢儿子,并且以自己给万家生了三个儿子,而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大功臣的角色上,且引以为傲,时常对着刚嫁进来没多久的四媳妇,也就是王艳红指手画脚,让她干这干那的。
至于陈晓白,她指挥不动。
一是因为陈晓白本身是知青,现在更是家里目前赚钱最多的一个人,二也是因为陈晓白有正经工作,而且还是城市户口,比她‘高了一等’。
王秀英就算是再恨,也只能背地里说说陈晓白坏话,让自己心里过把瘾罢了。
万志高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但是他听说水娃子是被王秀英带去赶集,也有点蔫哒哒的,像是回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
能让万志高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又蔫哒哒的,这可少见了。
万幸挑眉,摸了摸万志高的脑袋。
万志高登时一抬头,看着他宝姐露出了幼小却整齐的乳牙。
瞅着这一幕,王艳红也笑了,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也在期盼着以后孩子们互相扶持、相亲相爱的景象。
院子里乡亲们已经散完了,张敏静把大门关上,正用铁锹在院子里翻土。
冬天的土冻得硬,张敏静又摔了腿,使不上力气,万幸从窗户看了一会儿,拉着万志高的手说,“走,小高,帮奶奶去,给奶奶看看咱们摸得鱼,和咱的桃子、鸟蛋。”
万志高也认真的点头。
这个家里,他喜欢爹、喜欢妈,喜欢奶,还喜欢姐姐跟四伯娘一家,但是二伯娘家里的,他都不喜欢。
二伯娘总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还骂他,抢他东西吃,胜利哥抢他压岁钱,万金龙还总打他。
奶高兴的时候,会给他塞一把烤花生吃,还给他吃红薯和糖豆,过年还给他压岁钱。
*
整个屋子也就这么大一点,万幸把万志高带出去之后,也没急着直接去找张敏静,而是牵着万志高的手跑到屋后去。
“小高,你告诉姐姐,”万幸眨着眼,看着兴冲冲开始挽袖子,满地找能敲土工具的万志高,“二伯娘要是想带你去赶集,你去不?”
万志高顿时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可怜巴巴的看着万幸。
……三岁多点的小孩子,用这种眼神看人的时候简直是太犯规了。
万幸忍不住就觉得心里软软的,她摸了摸万志高的头,说,“你能告诉我,是为啥吗?”
万志高是一个教育很好的小朋友,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能背地里说人闲话,这样不好。
但是万幸不是外人,他说的也是实话,这么一想,万志高就觉得没做错事。
于是他想了想,小声道,“二伯娘每次想带我去赶集,妈都给二伯娘一块钱,说给我买点好吃的。”
陈晓白对自己的孩子是很大方的,毕竟她一个月没几天的休息时间,王秀英趁着农闲可以带万志高出去赶集,自然是会给一些钱,让她给自家孩子买点什么吃的、玩的。
一块钱在这个年代,对一个孩子已经是很大一笔开销,根本用不完,剩下的肯定都是王秀英的,陈晓白也心知肚明。
“然后呢?”万幸继续说。
万志高嘟嘟嘴,“我那次肚子饿,想吃烧饼,二伯娘不给我买,给我吃家里带的窝头,还骂我,给狗娃子买云片糕吃。”
提起这事,万志高就有点泪汪汪的。
这是个小吃货来着,记吃不记打,估计也是次数多了,才让万志高心里下意识的生出了一种‘和二伯娘出去会挨骂,还要饿肚子’的感觉。
挨骂事小,饿肚子事大啊。
万幸摸了摸万志高的小脑袋,说,“高崽崽不哭,等宝姐以后赚了钱,宝姐带你去赶集,给你吃云片糕,还给你吃别的好吃的。”
说完她逗了逗小孩,“你愿意不?”
“愿意!”万志高眼睛一亮!
宝姐对他真好!
*
到了前院之后,万幸就收敛了一下自己。
时至今日,她都还没有正式的和万家这位当家主母,也就是现下正好五十七岁的老太太张敏静正面打过交道,不由有些紧张。
张敏静和万幸印象当中的农村老人并不一样。
一世她住在农村孤儿院,和黄土地打交道了一辈子的农民,大多朴实、没什么心眼,脸上整天也挂着乐呵呵的笑容,爽朗、大方,毫不见外。
张敏静没有这些朴实的人的特质,在她身上,更多的是一种严肃和高傲。
那种严肃刻入张敏静的骨髓,几乎是带了一辈子的深刻熏陶,才能使得她在这石家村的贫瘠之地,还能保持着一如往昔。
“去一边玩去。”张敏静见两个孩子过来,抬了抬眼皮,还是笑了笑,说,“奶翻翻土,把这东西埋了。”
冬天见血不吉利,虽然现在破四旧、立四新,不让有这些封建迷信的想法,可到底是万家村过年这么多年来的传统,也得遵守着。
冬天的冻土十分硬,但抵不住万胜利在这躺了十几分钟。
土地被湿润过后,表面黏,底下却硬的像石头,张敏静摔着腿,身上其他地方也不一定就是完好的,挥两下锄头,就得喘一会儿歇歇。
万幸悄悄凑到万志高耳边,小声说,“你去给奶搬个凳子来。”
万志高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张敏静全靠锄头撑着才能站直的身体,迈着小短腿就把凳子搬了过去。
张敏静愣了愣,多看了一眼万幸,坐下了。
万幸怯怯的看她,一手举着自己手上的镰刀,说道,“奶,我、我和小高帮你。”
“那你俩弄吧,小心点,镰刀快,别伤着自己。”张敏静坐下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看样子摔到的位置果然是没好。
加上这几天又操劳,加重了也说不准。
万幸小心翼翼点点头,冲着张敏静露出了一抹笑,颊边一个小酒窝若隐若现,让张敏静陡然看呆,似乎一瞬间想到了某些逝去的过往。
只是万幸脸上的微笑转瞬即逝,酒窝自然消失不见,张敏静突然有些遗憾,觉得万幸笑起来真好看。
等万幸和万志高终于把那块土地给翻了一个个之后,张敏静进了灶屋,重新坐下,朝着两个孩子招了招手。
万志高先仔仔细细的牵着万幸的手。
他时时刻刻的记着他妈告诉他,要保护好万幸,让万幸觉得是自己亲姐姐的话。
待两人的手握得紧紧的,万志高这才牵着万幸,跑到了张敏静那去。
他瞪大眼睛,看着张敏静合拢的双手,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说,“奶,这是啥!”
张敏静最讨厌自家孩子这种贪吃的模样,可万志高实在是看上去太天真无害,双眼更是赤诚,两眼巴巴的看着她,张敏静冷脸摆了老半天,愣是没摆出来。
她把手张开,手心里是两颗大白兔奶糖。
万志高顿时,“哇!”
大白兔奶糖在这年头可是遗憾东西,多少孩子一辈子都吃不到一块,万志高就看见过,寸头有孩子捡别人吃剩下的糖纸舔。
张敏静把糖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正打算说话的时候,听见门口夹杂着哭声和骂声,吵吵闹闹的进来了几个人。
万幸手脚迅速的把糖藏到了袖子里,可惜万志高慢了一步,已经把糖打开,小心翼翼的咬着外面那层的糯米纸吃。
外面进来的女人正是王秀英,她骂的对象是才不过一两岁的万海洋。
小孩子哭的满脸都是泪水,强忍着拿袖子擦,一只手被王秀英拽着,硬是从门口给拖了进来,膝盖上全是湿泥巴,裤腿颜色也加深很多。
张敏静一看这模样就怒了,“王秀英!”
王秀英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点老太太居然在院子里。
当下眼珠一转,蹲下身来赶紧拍了拍万海洋的裤腿,换成了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哎呦喂,水娃子啊,可不是伯娘偏心啊,你不看看咱们是什么条件,咱买不起那好东西吃啊!”
张敏静哪会被她这样子骗到,撑着万幸递给她的拐杖,略显蹒跚的走到了大门口。
正巧万金龙此刻从外头进来,乐的满脸喜滋滋,还在舔都是油光的手,嘴边上还有肉渣,一看就知道是吃了肉。
张敏静气笑了,说道,“老二媳妇,有你这么偏向自家孩子,给大的吃,不给小的吃的伯娘吗?!”
王秀英当下不乐意了,一抬头,看见在旁边吃奶糖的万志高,更加忿忿道,“我哪偏心了,娘,我看偏心的是你,趁着我不在家,就欺负我孩子,金凤可还在屋里躺着呢,你这个当奶的偏心四房家的,就不给我金凤吃糖啊!”
听她这么说,张敏静突然冷哼了一声,也不跟她继续掰扯,想起了正事了。
她瞥了一眼王秀英蹲在地上就开始嚎哭的样子,觉得被脏东西糊了眼,“赶紧快别给我哭了,胜利在山上让毒蛇咬,被大队长和老二送到公社医院去了,出去的急也没带钱,你赶紧过去!”
这回来的一路上也没个亲戚给王秀英说这事,瞅瞅这老二媳妇平时得多不是人啊!
张敏静心里生气,却也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王秀英哭声当下噎在嗓子里,哽的脸红脖子粗,眼珠子瞪得老大,只能说了个,“啥——?!”
这样子……倒不像是因为担心孩子才受到的惊吓啊。
反倒是有种什么事情即将被揭穿的恐慌。
万幸挑挑眉,小步子的挪过去,把那边哭的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万海洋牵过来,抱在腿上坐着。
她小声的哄了哄,又把自己藏起来的糖塞给他,说,“水娃吃糖。”
万海洋看着手里的糖,不光没乐,反而更委屈,眼泪流的更多,却不继续大声嚎哭,而是反过来抱住了万幸,在万幸脸上香了香。
正打算找布给万海洋擦鼻涕的万幸冷不丁的被万海洋蹭了一脸,“……”
万志高糖也不吃了,目瞪口呆的看着水娃子亲他姐,一下子不知道要咋办。
那边张敏静也皱了皱眉,看着王秀英这幅鬼样子,心生疑窦。
这老二媳妇拿他宝贝儿子当命似的,听见老大被蛇咬了,还能坐在这?
张敏静说,“你咋了?还不赶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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