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域从教务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是转头去找小朋友。
却不想,他刚刚转头,馥碗就放下手机看了过来。
罗域在看清少年的神色后,就是微微一怔。
此时走廊上经过的人不少,两人中间还隔着几个人,少年并不是正对着他,而是微微侧着头,帽沿下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平静又清澈,仿佛晨起山涧里泠泠的清泉,正安静地跟男人对视。
馥碗很少这样看人,至少罗域在认识他的这段时间里,仅仅见过一次。
而那一次,正是罗域发现他吃不下东西的寂静深夜。馥碗第一次听到他说希望小朋友能快乐和幸福,第一次喝他熬的粥的时候,眼睛里分明一片平静,却仿佛有星辰坠落。
四周嘈杂的声音一时都仿佛消失了。罗域微微沉吟片刻,想起刚刚和许青的对话,仿佛知道少年在想什么,无声地眨了下眼,同样平静地走过去。
馥碗看着男人从书包里翻出他的学生证,理了理那条彩色的细绳,又低下头,仔细地给他挂到脖子上,说:“承华的学生证,以后小朋友就是我的学弟了。”
学生证的照片拍得很好看,哪怕是最拙劣毫无美颜效果的证件照,依旧掩盖不住少年身上独特的气质和眉眼间自带的风华。
馥碗却根本没有仔细看那张照片,他对自己的外貌一直都不怎么在意,很少去关注,除了有人一直盯着他看的时候,会脾气暴躁地觉得烦。
此刻,他连伸手摸一下那张卡片都没做,只是把书包拽了过去,背到背上,冷淡地说:“走了。”
罗域看懂了他的别扭,没说什么,只定定地看了一眼少年的侧脸,领着人真的走了。
一路上遇到的人不少,罗域身高腿长,又丰神俊逸,走在路上回头率超高。
馥碗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终于无声地低头,轻轻摸了下脖子上挂着的学生证,皱起了眉。
***
承华高中的学生宿舍条件还是可以的,该有的设施都有,尽管看起来相当简朴。
学校历史悠久,宿舍的格局也沿用了一开始四人间的布局,没什么特别的设计,这让一部分学生选择了走读。
罗域自然希望小朋友走读,但那明显不现实,之前都答应了让馥碗住宿舍,馥碗是那么有主见又骄傲的小孩,比起把人留在家里,罗域觉得尊重对方的意愿更重要。
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
馥碗的舍友是陈一言和高旭明,还有一个据说是一班班长的男生,傅云墨。
陈一言和高旭明出去买日用品了,他们俩在家都属于放养型小孩,一切全靠自己,父母能陪着来报名已经是专门腾出工作时间了。
陈一言其实是生活九级残障,比馥碗这个七级的差那么一点,毕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去哪都有人伺候,如今没人照顾了,只能跟高旭明相依为命。
傅云墨是班长,开学自然忙着处理班级各种事宜,约莫要晚上才能回来。
宿舍地板已经被清洁阿姨打扫了一遍,看着非常干净,但床位和桌椅之类的都或多或少蒙着细细的灰尘,显然是上届毕业生离开后就一直闲置着。
罗域帮馥碗搬了行李过来后,就拿着脸盆去打水,随后又拿了两条小毛巾,其中一条丢给了馥碗,微微勾起唇,说:“干活了。”
馥碗精准地接到那条毛巾,看了一会儿罗域的动作,挽起袖子,走过去后学着对方洗毛巾、拧干,然后罗域开始擦床,他开始擦桌椅。
馥碗的动作看起来很熟练,就是似乎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在公寓的时候,一切家务基本都是罗域在做,馥碗虽然会趁着罗域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帮忙,但他做的时候罗域都不在,也就一直没发现馥碗的与众不同。
这会儿两个人同时操作,简直无异于公开处刑。
罗域擦完床,转身看了一眼馥碗,就见少年正抿着细薄的唇,眉头皱紧,明明姿势相当标准,却仿佛如临大敌般用力擦着一张椅子,那架势,使劲得甚至能听到椅子濒临崩溃的呻.吟声。
罗域喉结动了动,忍住笑意,嘴角却还是禁不住翘了起来。
没等馥碗擦完,身侧就笼罩了一道高大的阴影,罗域弯下腰看了一眼,低声说:“灰尘没擦干净。毛巾擦过一遍要洗掉脏东西再擦一次,这样不会把灰尘带回去。也不需要太用力,椅子承受能力有限。”
馥碗闻言停顿了片刻,皱着眉没说话,露出来的一段后颈修长优美,却仿佛微微有些泛了红。
他皮肤太白,一有什么就格外明显。
罗域把自己洗干净的毛巾递过去,说:“我以前第一次做也这样。用这条。”
馥碗抬手接了过去,拧着眉说:“我又不是第一次擦。”
“那怎么?”罗域似乎意识到什么,倏而收起了笑意,问:“是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问题一出,馥碗就抬头瞅了一眼罗域,奇怪地说:“你好像什么都猜得到。”
有些事他根本没说,罗域都能精准地摸到方向,馥碗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然而罗域对于自己出色的能力似乎并不在意,只耐心地问:“为什么擦东西不一样?”
馥碗一回忆,脾气就坏起来了,冷漠地说:“他们把地牢所有东西倒了油,油干了,没去污液,擦起来很烦。”
脾气不好的人,擦那种玩意,只会发现越擦油越多,还黏黏腻腻的,很容易使人烦躁。但不清理,地牢就会越来越脏污,导致居住其中的人更加麻木。这完全是用恶劣的生存环境去逼着工具人不断进行重复枯燥的行动,直至彻底对这样的生活失去斗志。
总之擦或不擦,那个组织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不用力,擦不掉。”馥碗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条毛巾,试探着放轻了力道,细长的眉却皱得很紧。
罗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抬手轻轻按住馥碗的手背。
厚实温暖的掌心贴着少年微凉的手背,细腻的皮肤有一瞬间磨到了大掌中粗糙的枪茧,带来一种近乎于冰火交融的奇异酥麻感。
瘦骨伶仃的手腕很快就一拧,把手抽了出去。
馥碗眉眼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暴躁,又冷又凶,声音听起来却清凌凌的,问:“你搞什么?”
“现场教学。”罗域侧过头,浅淡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说:“虽然在家里我可以包办家务,但宿舍,一开学了就鞭长莫及,只能你自己来,你的问题在于对力度的把控。”
罗域说着,询问地看向馥碗,说:“教一遍就会了。”
这话说得慢,仿佛融化在空气里,又轻又暖。
馥碗罕见地有些困惑,似乎对于有人手把手教他东西这件事,理解不能。
但罗域目光诚恳,少年上挑的桃花眼冷淡地睨了一眼对方,就把手放了上去。
细长瘦白的手指搭在深蓝色的毛巾上,白腻得晃眼。
馥碗的手特别薄,指骨修长,显得弱不禁风,完全看不出其中蕴含的惊人力量。
罗域并没有完全地包裹住他的手,只是在馥碗使力的时候搭了上去,五指收拢,极为巧妙地施力,化解了少年手下过重的力道。
这个过程看似很简单,持续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五秒,馥碗的眼睛却微微亮了起来。
在罗域松开手后,他很快复制了对方施用的力道,果不其然做出了同样的效果。
“怎么样?”罗域莞尔地看着他。
“还可以。”馥碗矜持地应了一句,手下动作利落,很快就把桌椅擦了个干净。
后面挂蚊帐铺床单,摆好生活用品,都不是多难的事情,起码罗域没看出来馥碗哪里做得不标准。
***
罗域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边层层叠叠弥漫着的,是耀眼的火烧云。
馥碗依旧戴着帽子,走在男人身边,不知不觉就到了校门口右边栽着的木芙蓉树下。
八月底,正处于木芙蓉的花期内。罗域眼看着微风拂过,一朵水红色的木芙蓉晃晃悠悠地飘了下来,落在馥碗身前。
少年本是踏出去的步子就停了下来,抿着嘴角让开,站到了另一边。
火红的火烧云,水红色的满树花朵,衬着夕阳的余晖,映照得少年瓷白的皮肤微微泛了红,隐约中看起来似乎比平时柔软了一些。
尽管,罗域知道这不过是光线营造的错觉。
“宿舍门禁时间是凌晨一点,我会把晚餐放在保安室陈鹤那,你记得去拿。保温包效果还可以,可以放到凌晨两点。”
馥碗闻声点了下头,说:“我明天去饭堂打包。”
“那边的食物我看过了,不是很好消化。”罗域的神色比平时要严厉一些,说:“吃不好,接下来的军训你怎么办?”
馥碗就不说话了。
罗域看他妥协,就准备走。
可馥碗又抬手戳了下帽沿,露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你和老师说了我的事。”
这句话明显是陈述的语气。
“嗯。大致提了一下情况,她不知道你的来历,只以为你出身孤儿院,受过苦。”罗域没有隐瞒,眸色坦然。
馥碗憋了一天才问出这个问题,却突然觉得没有必要问下去了。
罗域为什么会这么跟老师说,理由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又要保护他,帮他隐瞒工具人的身份,又要做好一切防范,担心他在学校受委屈。
馥碗早就知道了,罗域什么都会做,这个男人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英雄主义和领袖气质,离经叛道,桀骜不驯,似乎异于常人,但他又始终屹立在最贴近现实的地方,熟悉一切潜在的规则,这才是罗域无所不能的秘密。
“怎么了?想不出来?”罗域看少年不说话,终于扯出了熟悉的坏笑,说:“要不然,我把小朋友捎回去算了,等你想出来,再慢慢跟我说。”
“不用了。”馥碗轻轻眨了下眼,摇了下头,傲慢地说:“没什么想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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