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的担心委实不无道理。
陈恪虽然没有跟他一起上课,但陈秀才第一次接触到沈钰这等念起书来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家伙,自然也会时不时地在陈恪面前流露对沈钰的赞赏。
简单来说,沈钰虽然比陈恪小了六岁,懂的东西也不如陈恪多,却也成了给陈恪制造阴影的“别人家的孩子”。
没办法,天赋和悟性还能说是上天偏爱,但对学习的专注和不懈的努力则是沈钰自身更让人动容的优点。哪怕现如今沈钰的学识拍马都赶不上,但在陈秀才心里,他儿子已经输了,只要给沈钰足够的时间,超过陈恪不过是早晚的事。
越了解沈钰有多优秀,陈秀才就越心塞:这么个天赋异禀又自律自强的孩子,怎么就不是自己生的呢?
真想同沈家换个儿子啊!
别说,这大概是相邻几个村所有家长的心声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钰还没被人打死,乡里的熊孩子们也算是挺善良的。
陈恪自小受到的教导当然不允许他做出任何品行不端之事,不过他也算是旁观过沈钰怎么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逼死同窗的,当初还在看沈瑾等人的笑话,如今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了,陈恪才知道,面对沈钰这样一个同窗,会有多大的心理压力。吓得陈恪赶紧又挤出一个时辰来看书,生怕自己也成了笑话。
沈钰还不知道他还没正式同那位师兄一道上课,就已经逼得师兄挑灯夜读勤学不辍了,这会儿他正坐在小板凳上,仰头看着突然上门的外祖母。
今天是旬休,沈钰正好在家,刚从山上割完猪草下来,迎面就碰上他外婆刘香桂。
沈钰笑着打了声招呼,心下却是叹气。这位外婆可是个厉害人物,把他娘吃得死死的。这几年沈钰每回陪着李巧儿回娘家,都能听到刘香桂对李巧儿洗脑。
翻来覆去也就是哭穷和帮衬娘家的那套,什么俩媳妇不孝顺见天作妖啦,地里收成不好爹娘身子也不大舒坦,你当大姐的可得多帮衬帮衬你兄弟啊!
李巧儿心软,每次听完都同刘香桂抱头痛哭。沈钰对这说法却不感冒,李家的地比沈家多多了,俩舅舅正值壮年,哪就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无非是想在李巧儿这里多榨点好处罢了。
看到刘香桂,沈钰心里已经拉响了警报,心知今天李巧儿又得为难一回,根本不太想搭理这个事儿精外婆。
刘香桂看到沈钰却殷勤得很,看向沈钰的眼神简直冒着绿光,吓得沈钰赶紧加快脚步准备快点回家找他奶。
别说,虽然钱翠花为人泼辣了点,但对上刘香桂这种只会打亲情牌给闺女洗脑吸闺女血的,那真是一怼一个准,三两句就能扒下刘香桂的皮。
沈钰早就对刘香桂坚持不懈让李巧儿当扶弟魔的做法不满了,奈何自己年纪小,辈分又低,根本没他开口的份。这会儿刘香桂主动送上门,沈钰特期待他奶大发雌威教他外婆做回人。
事实上,沈钰真误会他奶了。钱翠花对外人彪悍,对自家人的礼数可样样不差。刘香桂亲自登门,钱翠花也不小气,特阔气地一摆手,让沈梅去灶房盛碗豆浆给她外婆。
自打家里开始做豆腐以来,沈梅也跟沈钰一样,天天一杯豆浆,日子久了效果就出来了,整个人完全脱离了之前黑土妞形象,发黄的头发顺了不少,原本干瘦的脸颊也挂上了婴儿肥,就连之前收谷子被晒得黝黑的皮肤也白了回来。
沈家人模样都不差,沈梅一白回来,营养跟上后,看着就跟镇上大户人家的闺女似的,甭提有多招眼了。
刘香桂下意识想到四个自家瘦不拉几黑不溜秋的宝贝孙子,内心难掩嫉妒,说出来的话也冒着酸气:“亲家,我听人说你们靠着做豆腐的手艺发了家,原本还不信,现在看到大妞都长肉白净了,才知道人家没骗我。这丫头片子真好命,我家那几个孙子都没她有福气。要我说,丫头片子以后可都是要嫁出去的,哪能让她过得这么好?”
沈钰一听这话就皱眉,好在他奶果然没辜负他的期待,抬高了嗓门拍手道:“嗐,丫头片子咋啦?我就一个孙子一个孙女,能短了她的吃的?我是那种刻薄孙女的人吗?”
刘香桂差点噎死,不可思议地看着钱翠花,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和善的话是从钱翠花嘴里说出来的。瞧钱翠花这好奶奶模样,就跟当初骂沈梅赔钱货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钱翠花这人吧,说白了就是护短。沈梅再怎么不好也是她孙女,她能骂,别人说一两句都不行。更别提沈梅越来越贴心,自家日子过得其乐融融,转眼亲家就上门骂孙女赔钱货,这是想吵架还是想吵架呢?
论吵架,钱翠花还真没怕过谁。
刘香桂当然不敢惹怒钱翠花,她这次来真不是来找茬的,而是另有目的。见钱翠花不高兴,刘香桂也没兴趣为着一个赔钱货把钱翠花得罪了,赶紧赔了罪,又拉着李巧儿进门说悄悄话。
沈钰知道他外婆来者不善,暗中给他奶递了个眼神,而后跟着进了屋,就见刘香桂笑眯眯地看着沈钰,努力做出慈祥的表情,“听说,做豆腐的法子,是二娃想出来的?”
沈钰心下戒备,面上却乖巧地点了点头。反正这事儿已经传遍了,否认也没用。
刘香桂脸上便露出几分讨好之色来,低头搓搓手,尽量放缓了声音哄沈钰:“二娃也是我外孙,身体里流的血也有一半是老李家的。这个法子,你看,是不是也告诉外婆一声,好让你那两个不争气的舅舅也学一学?二娃啊,你舅舅可是拿你当亲儿子看,你现在出息了,可不能不帮你舅舅啊!”
沈钰扯了扯嘴角,这话可真熟悉,刘香桂哄李巧儿就是这说词,这会儿就是把弟弟换成了舅舅。真以为自己和李巧儿一样心软?
没等沈钰开口拒绝,猫着身子在外头偷听的钱翠花就冲进来拍了桌子,“好你个刘香桂!我说你怎么突然跑来我家了,原来是惦记着做豆腐的方子啊!你可真有脸,这是咱沈家祖宗显的灵,跟你老李家有个屁的关系!怎么,天底下还有让别人家的祖宗保佑你的道理?再敢开这样的口,我就给你在村里嚷嚷一回,准保你下回都进不了村!”
刘香桂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见钱翠花发怒,刘香桂赶紧陪了笑脸,又说出了第二种方案:“亲家你别生气,我也是心疼孙子嘛。二娃现在都去念书了,我也想让我家狗蛋他们去念书,然而家里没钱,这不是没了法子,只能舍了这张老脸过来求求女儿吗?这样,你们不肯把方子告诉我,给点银子让狗蛋他们去念书成吗?”
李巧儿看着她娘抹泪就心软,眼眶也跟着红了,咬牙看着钱翠花,目光中满是祈求。
钱翠花最看不上的就是李巧儿这副拎不清的样,无数次后悔给儿子找了这么个糊涂蛋。然而看着一旁的沈钰,钱翠花再多的不满也没了,李巧儿纵然有千般不是,也给她生了个聪明的孙子。
沈钰看出了钱翠花心里正憋着火,怕她气坏身体,脆生生地帮了回腔:“可是,家里的银钱要留给我念书用,还要给阿姐攒嫁妆啊!咱们自己都不够用,哪来的钱给舅舅呢?”
刘香桂和李巧儿一愣,李巧儿立即低了头,刘香桂却不大高兴:“你念书的银钱,不是族里给你出吗?至于大妞,一个丫头片子,攒什么嫁妆,给她找个人家换笔彩礼多好!”
这都是什么混账话!沈钰看着沈梅骤然惨白的脸,心里也来了火,比他更快爆发的是钱翠花,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刘香桂的鼻子就骂开了:“我呸!你个臭不要脸的刘香桂,黑了心肝的玩意儿,卖了女儿不够还想卖孙女,想卖就回去卖你老李家的种去!我们沈家的闺女,还轮不到你做主!还想借银子,告诉你,没门!一个子儿都没有!”
刘香桂不大会跟人吵架,涨红着脸看向李巧儿,恼羞成怒:“你就这么看着你亲娘被人指着鼻子骂?”
李巧儿这才反应过来,抹着眼泪求情,想劝婆婆别再骂了,在孩子们面前给她留点脸面。她也想不明白,家里现在光景好了,借娘家兄弟一点钱,让侄儿也去念书不是件好事吗?为什么宁愿给大妞攒嫁妆也不借呢?要是狗蛋他们也有了出息,以后不也能帮衬帮衬二娃?再说了,家里以后的东西都是二娃的,丫头片子,哪能惦记兄弟的东西呢?
好在她这话刚开了个头就没说下去,她一张嘴求情,沈钰就知道要遭,伸手死死拽住了她的袖子,阻止了她接下来继续犯蠢。
李巧儿到了今天才知道,她的儿子,除了每天笑眯眯的温和一面外,还能有这么让人心惊胆战的冷漠一面。
沈钰的表情是李巧儿从未见过的凉薄,声音理智冷静到冷酷的地步,“娘,我念书的花用,还是族人凑的。如今咱们拿钱让表哥他们念书,咱们一家,在村里还要不要做人了?”
李巧儿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听见沈钰说:“世间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您和爹每天起早贪黑,累得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辛辛苦苦攒下一点点血汗钱,都要给舅舅吗?爹现在还顶着凉风走街串巷地卖豆腐呢!”
李巧儿闭了闭眼,流下一滴泪来。
钱翠花心疼得简直想打死李巧儿这个糊涂蛋,往年家里不宽裕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傻大方,现在才攒了点就飘飘然了,看看把她孙子委屈成啥样了?
沈钰就是钱翠花的逆鳞,听到沈钰这么心疼俩人,钱翠花双眼通红,心却是热的,暴怒地推了一把刘香桂:“你给我滚!再想打我大孙子的主意,我非得拿扫把把你轰出去!”
李巧儿也抹着泪低头,“娘,你回去吧,二娃说得对,我不能为了狗蛋他们耽误了二娃念书,不然的话,我就是老沈家的千古罪人,死了都没脸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刘香桂气得直打颤,骂了李巧儿两句怒气冲冲地出了门。
沈钰却皱了皱眉,这种有点极品的亲戚最是烦人,偏生读书人还最讲究名声,刘香桂再闹,自己也不能明着给她脸色看。更因为这层血缘关系,若是日后自己真的有出息了,李家人再糊涂犯点事,指不定还有求上门来让自己善后的一天。
那可麻烦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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