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三十二年深秋,霜露寒凉,冷风刺骨,庆和帝年迈体衰,耐不住京城内越来越干冷的气候,便带着满朝文武,皇亲贵胄前往京郊的温泉行宫修养过冬。
出城后,老皇帝偶然间心血来潮,半路上悄悄离开了御驾,带着一行护卫和近臣,轻车简从去了风景优美的大皇恩寺游玩。
赏了美景,吃完素斋,回程下山的时候,微服出行的庆和帝在后山遇到了一位年轻公子。
短短几句交谈,年轻人给庆和帝留下了非常不错的印象,他瞧着这位叫做李宝的年轻人,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有些面善。
“相逢不如偶遇,李公子,既然咱们都要下山,不如结伴前行?”
“老先生愿意和我多说说话,不嫌弃我年轻识浅,自然是我的荣幸,您请。”
两人相谈甚欢,庆和帝阅历丰富,见识广博,年轻人李宝文采斐然,兼之性情机敏洒脱,一席谈话结束,两人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架势。
在路边的亭子里面烹茶休息的时候,李宝伸手接过茶杯,不经意间,露出了腕间一块暗红色的月牙胎记。
庆和帝没留意,但是,跟着皇帝一起出来的内监总管却露出了震惊疑惑的表情。之后一路上,老总管一直在偷偷打量着这位年轻人的长相,越看,他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晚上,庆和帝准备就寝前,这位一直服侍帝王的老总管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疑。
“陛下,今天遇到的那位李公子,老奴瞧着十分面善。”
“朕也是这样觉得,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李宝到底长得像朕的哪位故人。看他言谈举止,应该也是世家大族出身,说不定,朕还认识他家的长辈呢。”
庆和帝说完这话,脸上的笑容就收敛了几分,他意识到身边的这位心腹奴才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出声,单独和他讲这些话。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朕恕你无罪。”
“奴才瞧着,那位李公子和已故的闻太傅年轻的时候,有五六分相似,这个,还有二三分的模样,像是、像是陛下。”
庆和帝翻书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他豁然抬头,目光锐利地盯着内监总管:“你确定?”
“陛下,先前老奴也只是怀疑,若单单是容貌相似,万不敢拿这种无凭无据的言语叨扰陛下。
但是,后来喝茶的时候,那位李公子的手腕上露出的红色胎记,这……当初大皇子的手腕上,也有一个相似的胎记。”
老总管说完这段话,就弓着身子不再出声了,寝宫内极其安静,只剩下庆和帝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半晌,老皇帝压下内心的翻涌激动,声音有些喑哑。
“立刻传阮指挥使入内觐见。”
“是,奴才这就去办。”
庆和三十二年的初冬,失踪已久的嫡长皇子终于被找到了,朝野上下,震动非常。
绵延数里的帝王御驾再次启程回京,这一次,簇拥在御驾前后的达官贵人们,谁也没有出行前的轻松和自在了。关乎他们仕途前程,家族兴衰的变数,真的出现了。
嫡长皇子平安回归,有些大家心知肚明的谜团和阴谋,终于被摊开在了太阳底下。
有传言说,季严凌之所以没有早些出现,是因为他深受白相党羽追杀迫害,几次命悬一线,生死未卜,这些年,他不是不想念亲人,而是有家归不得。
风云瞬间变幻,今时不同于往日。
一个月后的大朝会上,已经确认了皇子身份的季严凌站在众皇子之首。
锦衣华服不掩松竹清隽之姿,他笑容温雅,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又贵气天成,雍容有度,让人不敢轻视。
这样的风采仪容,让许多第一次见到季严凌的朝臣们,不由得心声感慨。
“不愧是嫡长皇子,即便流落在民间十余年,也照样日月生辉,芝兰玉树。就是不知道,这样的外表之下,内里的谋略和才学如何。”
坐在御座上的庆和帝露出笑意,他对这个失而复得的长子同样满意,在他看来,季严凌的言谈风姿,相貌性情,无一不好,无一不完美,简直就是他理想中皇子应该有的模样。
“这是我的嫡长子啊!”
庆和帝内心轻叹,对于第一个儿子,他的感情到底深刻一些。
季严凌小的时候,他抱过他,手把手地教过他写字,也曾和发妻一起畅想过,他们的长子将来会喜文还是喜武?会喜欢什么样性格的姑娘?
往事如烟,物是人非,终究是他这个当父亲的亏欠了他。
庆和帝莫测复杂的目光,缓缓地扫过表情各异的众人,心中的一点点温软,再次变得冷硬起来。
想到龙禁卫呈交给他的那些调查罪证,想到季严凌早些年吃到的各种苦头,想到白贵妃一系在地方势力中的横行无忌,庆和帝心中不渝。
他还没有老糊涂呢,这些人就敢仗着他的恩宠纵容,做出欺上瞒下的勾当,谋害皇族血脉,其心可诛。
“把龙禁卫、刑部、还有皇族宗亲们联手调查出来的结果,给大家传阅传阅,都好好看一看,朕的朝堂之上,出现了多少胆大妄为之人。”
庆和帝让內侍们把厚厚的卷宗和一大摞折子堆到御座金阶之下,命令三省六部的官员上前查阅。
从张道维的案子开始,牵涉出军中不少中下层武官的罪孽,然后,就是参与了赤霞村屠杀灭口案的刘喻鸣。
刘喻鸣认罪之后,他身后的长裕侯府和整个刘家都没能幸免,拔出萝卜带出泥,整个刘氏家族,真正清白无辜之人就没有几个。
但是这些,都不是大殿内这些官员最关心的事情。
因为,刘喻鸣之后,就该轮到当朝相爷了。
按照刘喻鸣的供述,白相罪名不小,若是这些罪名真的成立落实了,朝堂上的格局,那就真的要发生大变动了。
这些年,白相身居高位,颇受重用,宫内又有白贵妃和二皇子支持帮衬,可谓是顺风顺水,如日中天。
他的同门故旧,学生下属人数众多,遍布朝野,一旦要治白相的罪,这朝堂上,有一小半的官员都要被卷进去,牵连甚广。
有人想到庆和十四年废后一事,那时候,废后的亲生父亲闻太傅是三朝元老,满朝上下,受过他提拔和恩惠的官员不知凡几。
闻家一朝倾覆,牵连多少人家破人亡,又有多少有识之士被连坐,被贬谪,被驱逐,此生郁郁不得志。
“请陛下三思。”
有老大臣看了一眼站在大殿前端的季严凌,语气沉重地恳求着乾坤独断的帝王:
“庆和十四年之后,朝政动荡,血染京师,我朝失去了多少肱股之臣,有能之士,当年的祸事,当引以为戒。
陛下,白相虽有罪,但他这些年为着皇朝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如今,身体状况更是每况愈下,一年中,有半载要卧床养病,刘喻鸣所说的这些罪名,不一定全部出自白相爷的本意,为臣斗胆为白相求情,还望陛下怜悯宽宥。”
“望陛下怜悯宽宥。”
老大人之后,又有几名大臣为白相求情。
季严凌安安稳稳地站着,目光下垂,神色安然,似乎并不关心当年谋害他的白相等人的结局。
只是,当站在他身后的二皇子也开口为白相求情后,这位光风霁月的年轻人,眉宇间浮现出淡淡的悲哀,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倦怠。
他悄悄捏紧了拳头,又悄悄地松开,看似仍然无动于衷,但是他的脊背更加挺直了,周身的气息也变得疏离悠远。
这样的情绪变化,让一直关注他的庆和帝心中一软,他的儿子,不在乎仇敌的下场,反而更在乎兄弟亲情。
他想起之前和季严凌的谈话,知道这孩子是伤心了。
逃亡流离多年,季严凌一直记得小时候兄弟们一起读书的时光。
他说二弟很调皮,三弟有些文弱,讲起这些模糊的往事时,季严凌一向舒朗的笑意中,有着藏不住的柔和。
他曾经和庆和帝深谈过,他说:“无论白相和贵妃的手段多么毒辣,我都不曾怨恨迁怒过自己的兄弟。
因为那时候,二弟年龄还小,根本不可能参与长辈们的谋算,我们兄弟之间,血浓于水,怎么能够因为外人的贪婪龌龊,就淡薄了珍贵的手足之情。”
庆和帝能够感受到季严凌的真心,这个孩子,即便遭遇了太多的磨难和坎坷,心中仍然有着真诚和温柔,这样重情重义的长子,让他欢喜,也让他放心。
不知不觉中,帝王心中的天平已经偏了,给白相一系求情的人越多,他对长子的愧疚和对白相的忌惮就越深。
阮梅梅站在季严凌的对面,同样没有遗漏这人的一举一动,看到他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多年不见,这人年纪大了,迷惑人的手段倒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当年两人一起逃亡的时候,阮梅梅拖着武力值不行,身上的武器还被搜光了的季严凌翻山越岭,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过的都是野外生活。
她那时候刚刚失去双亲,心中万分痛苦,看向季严凌的目光都是淬着毒和冰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当她想起惨死的爹娘,就会迁怒季严凌,想把这个带来一切灾祸的季严凌捅死了事。
季严凌的求生欲望很强,他对阮梅梅的各种情绪也非常敏感。
每当阮梅梅陷入仇恨中的时候,他不乞怜,也不哀求,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底弥漫着浓厚的哀伤和淡淡的释怀,仿佛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拳脚疼痛,不是苦难,而是他的救赎。
那样的表情,总能让阮梅梅一点点地冷静下来,她折磨他,让他饿着,让他渴着,限制他的自由,让他直面毒虫猛兽,但是到了最后,总会因为季严凌的哀伤表情,放弃了对他的进一步伤害。
直到走出深山,重新感受到了市井人烟,阮梅梅才彻底放弃了杀死季严凌的念头。
因为她突然觉得,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还不如让季严凌活着,将来,她会剥夺他一切在意的东西,让他一生都活在遗憾里。
在季严凌的属下家臣找到两人之前,阮梅梅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
季严凌曾经挽留过阮梅梅,他说,他会教她读书习字,让她衣食无忧,将来,更会护她一生安康荣华。
阮梅梅对此不屑一顾。
这一生,她都不要再受他半点恩惠照顾,她想要得到的,便是流尽血泪,也要自己去争夺过来,然后,她才能挺直了脊梁,俯视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包括季严凌。
朝堂上,季严凌似乎感受到了阮梅梅心中的嘲弄,他突然抬起墨染似的眼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在其他人察觉前,收回了温软无奈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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